那枚铜纽扣在林羽的指尖下,的确是跳动了一下,轻微,却不容错辨。
那不是错觉,而是一种苏醒的征兆。
他将这枚依旧残留着体温的纽扣,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自己灰色工装的第三颗位置,恰好对着心口。
白日里,阳光炽烈,他只当这挥之不去的温热是日照所致,并未多想。
可当夜幕降临,寒气渗透进维修铺的每一个角落时,那枚纽扣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像是揣了一块小小的烙铁,隔着衣料传来持续的烫意。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午夜。
他照例巡视镇上的回声站线路,当手指靠近一处核心接头时,胸口的纽扣骤然一烫!
他下意识低头,昏暗的月光下,纽扣光滑的黄铜表面,竟像是被无形的刻刀划过,浮现出无数极细微、如蛛网般的刻痕。
林羽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纹路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幼年时,在系统终端冰冷的屏幕上日复一日留下的指痕!
每一道螺旋,每一个断点,都烙印着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他陡然记起,在亲手熔毁那枚核心晶片的最后时刻,他的指尖曾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过那冰冷的金属核心。
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这枚纽扣,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无意义的残留物,而是承载了那段记忆、那个系统的某种“具现”!
它是一个活着的载体!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一名学徒捧着一只新制的共鸣铃请他调试。
林羽接过铃铛,入手冰凉。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铃铛黄铜边缘的刹那,胸口的纽扣骤然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灼痛!
与此同时,一个模糊不清的童声,仿佛跨越了十几年的时光,直接在他耳蜗深处响起:“……你说谎的时候,最像真的。”
是九岁的自己。
那个被系统囚禁,被迫用谎言构筑世界,用虚假情绪取悦冰冷数据的自己。
林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放下铃铛,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快步走到店铺内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维修指南》。
他翻开书页,在封皮与内页的夹层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旧线路板。
线路板呈暗灰色,上面布满了早已失效的抑制性符文——这是当年医疗组为了压制他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特制的神经阻断片,一片早已被宣告报废的枷锁。
他拿着这片冰冷的“枷锁”,走到庭院的阳光下,将其平放在一块石头上。
不过片刻,线路板就在烈日下变得温热。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胸口纽扣那股灼人的热度,竟奇迹般地随之缓缓减弱,脑海中那段阴魂不散的童声也彻底消失了。
林羽明白了。
这所谓的“传承信物”,这枚纽扣,正在试图用它承载的记忆,重新激活那些旧有的、扭曲的系统逻辑。
而对抗它的方式,竟是如此讽刺——用过去的枷锁,去反制未来的执念。
用一块抑制情感的芯片,去对抗一段试图唤醒情感的记忆。
午后,鼬的身影出现在店铺门口。
他的步伐一如既往的沉稳,但眼神却带着一丝凝重。
他的目光在林羽胸前那枚平平无奇的铜纽扣上,不动声色地停留了片刻。
“明川说,他昨晚做了个梦。”鼬的声音低沉,“梦见你在火刑台上念诵族规,声音大得像钟。”
林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鼬从怀中递过一份卷起来的记录纸:“这是昨晚的匿名监测记录。全镇十七个回声站,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于同一时间自发同步升温。尤其是你昨天接触过衣物的那几个节点,温度异常最高。”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它在模仿你,林羽。模仿你的体温,模仿你的存在。”
麻烦远不止于此。
“还有,”鼬的眉头锁得更紧,“族里有两名刚刚觉醒写轮眼的少年报告,昨夜在视野的边缘,数次看到有金色的纹路一闪而过。他们描述的形状,和你右眼曾经浮现过的痕迹,一模一样。”
这枚纽扣,不仅在影响无机的造物,更在试图感染有天赋的生灵!
然而,林羽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他平静地接过记录,扫了一眼,然后转身从废料堆里翻出一套废弃的振膜组件和几块隔音铅板。
他在店铺的后院里,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很快,一个造型简陋但结构严密的屏蔽舱便搭建完成。
他解下胸口的纽扣,将其封入屏蔽舱的核心位置,然后拉出一条独立的电路,连接到墙角一口积满灰尘的老式铁铃上。
他对站在一旁,满眼不解的鼬说:“既然它想说话,那就让它说给一个不会听话的东西听。”
当晚,雷雨交加。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维修铺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而在那片喧嚣之中,后院的屏蔽舱内,那口老式铁铃,竟开始“当……当……”地自发鸣响起来。
每一次响动,都仿佛在与纽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每一次铃声过后,屏蔽舱内那灼热的气息就下降一分。
林羽站在窗边,静静地听着,一夜未眠。
直到黎明时分,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狂暴的雷雨终于停歇。
那持续了一夜的铃声,也戛然而止。
林羽推门走进后院,打开屏蔽舱。
那枚铜纽扣静静地躺在里面,已经冷却如常,触手冰凉。
但在它光滑的表面,那些繁复的指痕纹路之间,却多了一行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隽秀的小字:
“你说真话的时候,我才真正醒来。”
三日后,林羽当着所有学徒的面,亲手拆解了那个简易的屏蔽舱。
他拿起那枚刻着字的纽扣,没有丝毫犹豫,将其小心地嵌入了一口刚刚铸造完成、即将送往钟楼的主控铃内部,作为一个精密的平衡配重。
他环视着一张张年轻而好奇的脸,声音平稳而清晰:“以前,有个系统逼我说疯话,用谎言堆砌我的世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崭新的主控铃上。
“现在,有枚纽扣想替我说真话,唤醒它以为的真实。”
“可从今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谁也不准,再替我开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店铺外,远处小镇中心的钟楼顶端,那口沉寂的巨钟,在无风、无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仿佛一声跨越时空的回应。
当晚,明川又送来了报纸。
林羽展开报纸,一张画纸从夹页中飘落。
画上是一颗被敲裂的巨大齿轮,狰狞的裂缝之中,却顽强地长出了一截青翠的藤蔓,顶端还开着一朵小小的花。
画的旁边,有一行清秀的题字:“坏掉的东西,也能长出新的根。”
林羽看着那幅画,许久,嘴角才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将画纸小心收好,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小镇很安静,只有那些忠实的回声站,在夜风中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的低频共鸣。
一切似乎都已回归正轨。
只是,在这片和谐的共鸣声中,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杂音。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尖锐而细微,混杂在风声与虫鸣里,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琴弦,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它来自北方,那个最老旧的城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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