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庆典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欢腾涟漪在太原城内外持续了数日，才渐渐平息。然而，那欢庆之下涌动的希望与力量，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春日的种子，在这片刚刚经历过严冬酷寒的土地深处，悄然扎根，静待破土。
楚风没有让自己沉溺于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氛围中太久。就在庆典结束后的第三天，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稀薄，寒风依旧凛冽，他换上了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军装，没有通知太多人，只带着孙铭和两名贴身警卫，悄然离开了喧嚣渐止的督军府，走向了城外。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太原城东、一处相对僻静的山坡。这里，原本是乱葬岗，如今，经过简单的修整和平整，已经成为了一座规模庞大的烈士陵园。一排排、一片片新立的墓碑，如同沉默的军阵，整齐地肃立在冻得硬邦邦的黄土地上，向着远方延伸，望不到尽头。冰冷的石碑上，大多只简单地刻着姓名、籍贯和牺牲的时间地点，有些，甚至连姓名都无从考证，只刻着“无名烈士之墓”。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些长眠于此的英魂，奏响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属于死亡的、冰冷的寂静。与城内尚存的些许节日余温相比，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
楚风走得很慢，他的脚步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排排冰冷的石碑，仿佛要将每一个名字，每一段可能存在的、短暂而壮烈的人生，都刻印在脑海里。他看到了“石头”连长的名字，看到了那个为了保护技术资料而扑向木箱的战士的名字，看到了太多在苍云岭、在柳树沟、在太原城下倒下的、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他在一块无名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这块碑格外粗糙，连石料都像是随意找来的，上面只用凿子歪歪扭扭地刻着“晋西北子弟兵”几个字。楚风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碑面上凝结的霜花和尘土。那粗糙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林婉柔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陵园。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袍，外面罩着白色的医护大褂，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平静。她手里拿着一束在温室里勉强培育出来的、略显瘦弱的白色野菊，走到楚风身边，将花轻轻放在了那块无名碑前。
“后勤部统计完了，” 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陵园里显得格外清晰，“算上轻重伤员，累计伤亡，超过一万两千人。这里面，有很多……是跟着我们从晋西北山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老弟兄。”
楚风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块无名碑，只是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有时候我在想，” 林婉柔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如果他们能活到现在，看到太原城里的热闹，看到老百姓脸上的笑容，会不会……觉得值了？”
楚风沉默了很久，久到一片雪花悄然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粘在了他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冰凉的湿润。
“值不值……”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个问题，不该由我们来回答。该由那些活下来的人，由那些因为他们牺牲而能够继续活下去、并且有望活得更好的人，来回答。”
他站起身，转向林婉柔，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我们要让他们的牺牲，成为这片土地新生的基石，而不是……另一段轮回的开始。”
林婉柔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楚风那只有些冰凉、沾着尘土的手。没有太多的言语，一种基于共同信念和经历的、深沉的理解与支撑，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在这片埋葬了太多牺牲的寂静之地，这份悄然滋长、历经战火考验的情感，显得格外珍贵与沉重。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林婉柔轻声问，打破了这沉重的静默。她的目光越过无数的墓碑，投向陵园之外，那被冬日薄雾笼罩的、广阔的天地。
楚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雾气，看到了正在整训的部队，看到了进行土改的村庄，看到了轰鸣的兵工厂，看到了灯火通明的“抗大”校舍……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东南方向，那片更为广袤、依旧被战火和未知笼罩的神州大地。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手握紧了林婉柔的手，牵着她，默默地走在这片寂静的陵园中，直到来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坡顶。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太原城的轮廓，看到更远处起伏的山峦，以及山峦之后，那无限延伸的天空。
“回家。” 楚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望向远方的决绝，“然后，准备去更远的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
“嗡——！！”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不同于“雏鹰一号”那嘶哑咆哮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从他们头顶的天空划过！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一架涂着崭新青天白日徽记和醒目的“浴血”标志的双翼侦察机，正以一种稳定而矫健的姿态，在太原城上空进行着巡航飞行！阳光照在它银灰色的机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是航空队利用最新缴获和自产零件，在“雏鹰一号”基础上改进而来的新飞机，“雏鹰二号”！它的身影，比它的前辈更加稳定，更加充满力量。
与此同时，一阵隐约的、却充满激情的年轻歌声，顺着风，从山下的“抗大”分校方向飘了过来，断断续续，却清晰可辨：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劈波斩浪……永不回头……”
那歌声稚嫩，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和一种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楚风静静地听着，看着天空中那架代表着新生力量的飞机，又看了看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林婉柔，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无垠的、象征着未知与未来的天穹。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平静而深远的弧度。
风，将他的呢喃送得很远，很远，仿佛是在回应那天空的轰鸣与地上的歌声，也仿佛是在向这片他誓死守护并即将因其而改变的山河，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
第十卷 《华夏鼎新》 终
第一幕 《苍云淬火·立根》 全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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