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是头天深夜下的,但真正像块烧红的烙铁烫进根据地核心圈层,是在第二天上午。
楚风那句“用手磨出翅膀”,经过方立功的整理和电报、电话的传递,变成了《关于成立“特种加工攻坚小组”全力保障“飞燕”计划关键部件研制的紧急通知》,字眼儿官方了些,可里头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隔着纸都能闻见硝烟味。
最先炸锅的不是别处,正是藏在太原西郊山坳里、代号“101”的航空研究室。这里原本是阎锡山时期废弃的一个小型兵工厂,依着山洞扩建而成,冬暖夏凉——夏天是凉快,冬天那阴湿的冷气能顺着骨头缝往里钻。研究室主任王工,王致远,五十出头,早年留学德国,学的是空气动力学,回国后颠沛流离,直到被楚风的“招贤令”网罗来。他是个典型的旧式知识分子,讲究个“科学严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哪怕在车间里,白大褂的扣子也要扣到最上面一颗。
此刻,这间用旧厂房改造、墙壁上还残留着模糊生产标语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不是香烟,是旱烟和劣质纸烟混合的味道,辛辣呛人。长方形的木桌旁,挤挤挨挨坐了二十来人,有和王工一样的“海归”技术骨干,有根据地自己培养的工农学员,还有几个被紧急召来的、穿着旧工装、手指关节粗大的老钳工、老锻工。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王工把那份通知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震得桌上几个搪瓷缸子里的水微微晃动。他脸色涨红,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因为激动和睡眠不足布满血丝。“涡轮叶片!那是涡轮喷气发动机的心脏!它要在每分钟上万转的速度下,承受上千度的高温燃气冲刷!它的曲面精度、材料均匀性、内部晶相结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用手磨?用锉刀?用土办法热处理?这……这和用树枝去造飞机有什么区别!”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手指都有些发抖地指着通知上那行字:“‘不惜代价,用手工研磨……磨出一对能撕破天的翅膀’?这是浪漫主义诗歌吗?这是科学!是工业!楚长官他……他不懂技术,不能这么蛮干啊!没有德国的精密铣床、没有大型锻压机、没有真空冶炼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拿什么磨?拿命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某个老钳工下意识用指甲刮擦桌面上一个陈旧油渍发出的“噌噌”声。几个年轻的技术员低着头,不敢看王工,也不敢看别人。他们心里也打着鼓,王工说的句句在理,那些苛刻的条件,光听听就让人绝望。可……那是楚长官的命令。从苍云岭的炮火,到太原城头的红旗,那道命令背后,似乎总能在不可能中劈开一条路。
“王工,您消消气。”说话的是研究室副主任,李文博,三十五六岁,华侨出身,在美国的飞机工厂干过几年,实践经验丰富些,人也更活络。他给王工的搪瓷缸里续了点热水,声音平和:“楚长官的意思,恐怕不是真的让我们回到原始社会。而是……在现有条件下,把所有能想到的、能做到的‘笨办法’,都试一试,逼出所有的潜力。咱们现在面临的,不就是‘要啥没啥’的绝境吗?外头的路,被人堵死了。”
“那也不能异想天开!”王工坐下,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太烫,他龇了龇牙,语气却缓了些,透着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李工,你是搞工艺的,你比我清楚。咱们现在那几台老掉牙的皮带车床,加工个步枪枪栓都费劲,精度误差动辄几丝(0.01毫米)。涡轮叶片的叶型公差要求是多少?是零点零零几毫米!还有材料,咱们仿制的那点耐热合金,性能不稳定,批次差异大,高温强度、抗蠕变性能远远达不到设计指标。这些硬件上的鸿沟,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填平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李文博沉默了。王工说的是冰冷的事实。他们这群人,守着几张残缺的图纸、一些模糊的理论、和一堆东拼西凑的设备,就要去攀登喷气动力的高峰,本就如同痴人说梦。如今连最基础的加工手段都要被剥夺,换成最原始的手工……这梦,未免太残酷了些。
“王主任。”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自桌尾。说话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得油亮的深蓝色工装的老者,姓吴,叫吴大有,是太原本地人,祖传的钳工手艺,八级,根据地兵工厂的“定海神针”之一。他手指粗糙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他说话慢,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实实在在。“楚长官的命令,咱看过了。难,是真难。比当年咱们用铸铁管子造‘老火铳’(火箭筒)还难十倍。”
他顿了顿,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扫过王工和李文博:“可王主任您刚才有句话,老汉觉得在理,也不在理。”
“哦?”王工看向他,对于这位手艺精湛、为数不多能让他敬佩的老师傅,他保持着尊重。
“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吴师傅慢慢掏出自己的旱烟袋,却不点,只是在手里摩挲着那光滑的玉嘴,“理是这个理。可现在,咱不是一点‘米’都没有。咱们有图纸——虽然不全。有合金配方——虽然不灵。有这帮子憋着劲想干成事的秀才和娃子。还有……”他举起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还有咱们这双手。”
“这双手,比不了德国机器快,比不了它准。”吴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可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机器干不了的细活儿、别扭活儿,有时候,就得靠这双手去‘找’,去‘感觉’。一片叶子(叶片)的曲面,图纸上画得再漂亮,真要把它从一块毛坯变成能用的家伙,里头的门道,机器只认死数,咱们的手,却能摸出‘活气’来。”
他看向王工,眼神坦然:“王主任,您学问大,您告诉俺们,这叶片到底要啥样,要经住多大的力,多高的温。俺们这些老家伙,带着徒弟,就用最笨的办法,一片一片地试,一遍一遍地改。锉刀不行,就用油石磨;油石不行,就用砂纸蹭;一次热处理不成,就十次、百次地试温度、试时间。咱们中国人老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俺就不信,集齐全根据地手艺最好的几十号人,日夜不停地磨,就磨不出一片能转起来的叶子!”
吴师傅的话,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却像一记闷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尤其是那几个老工人,眼睛里渐渐有了光,那是他们熟悉的领域,是他们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手艺”的尊严。王工张了张嘴,想反驳说这不是光靠“感觉”和“功夫”能解决的材料科学与精密制造问题,可看着吴师傅那双沟壑纵横却异常坚定的手,话堵在喉咙里,竟有些说不出口。
“可是吴师傅,”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怯生生地开口,“这……这得磨到什么时候?‘飞燕’计划等不起啊。而且,就算磨出一片两片,怎么保证每一片都一样?发动机要的是稳定性和一致性……”
“那就定标准!”另一个稍年长的工匠师傅瓮声瓮气地说,“咱们磨出第一片合格的,就把它当‘样版’。后面的,就照着这个‘样版’来,用手摸,用眼睛比,用最土的卡规量!一片一片地卡!慢是慢点,可总比干等着强!”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争论,只是这次的焦点,从“能不能干”,部分转向了“怎么干”。悲观与务实,理想与绝境,在这里激烈地碰撞、交融。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股室外的冷风灌入,吹散了些许烟雾。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楚风站在门口,没穿大衣,只穿着那身旧军装,肩膀上似乎还落着点从外面带来的、未化的霜粒。他脸色平静,甚至有些疲惫,但眼神扫过会议室时,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所有的嘈杂瞬间平息。
他身后跟着方立功,还有孙铭。
楚风没立刻说话,他慢慢走到会议桌前,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看到王工脸上的激动与焦虑,看到李文博眼中的思索,看到吴师傅粗糙的手和挺直的脊梁,也看到年轻技术员们脸上的迷茫与渴望。
“会开得挺热闹。”楚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处理完冗杂事务后的沙哑,“我大老远就听见了。”
没人敢接话。
楚风从方立功手里接过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放在会议桌上。油布有些脏,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他慢慢打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块金属,不规则形状,表面呈现出一种经过反复锻打和打磨后的、略显粗糙的灰白色光泽,但在某些角度,又能看到细微的、彩虹般的氧化色。它不大,比成年人的拳头略小,静静地躺在暗黄色的油布上。
“认识吗?”楚风问。
王工推了推眼镜,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表面,感受着那独特的纹理和硬度。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这是……镍基高温合金的试样?这个色泽和质感……是经过至少三次以上反复锻打和特定温度回火才能形成的!这材料……这加工水平……”
“这是咱们‘争气一号’机床,配合吴师傅他们几个老伙计,用土法改造的小型锻锤和自砌的退火炉,花了三个月,失败了两百三十七次,弄出来的。”楚风平静地叙述,“没有进口的真空感应炉,就用咱们自己的电弧炉反复熔炼、除渣;没有大型锻机,就用一百二十斤的汽锤,老师傅一锤一锤地‘悠’着劲儿砸,凭手感控制变形量和温度;没有精密的热处理设备,就靠老师傅看火色、凭经验,一次一次地试。”
他拿起那块合金,掂了掂,沉甸甸的。“就为了这么一小块东西,吴师傅他们,三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手上烫出的泡摞着泡。负责看炉子的张老头,眼睛差点被炉火灼坏了,现在看东西还模糊。”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盯着那块不起眼的金属,仿佛在看一件圣物。王工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句“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技术专家,不懂什么曲面精度、晶相结构。”楚风把合金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但我懂得一个道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外国人不给咱们机器,卡咱们脖子,觉得这样咱们就完了,就只能跪下求饶。”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缓缓扫视全场:“可他们忘了,或者根本不懂,咱们这个民族,最擅长的就是在没路的地方,用最笨的办法,淌出一条血路来!当年在晋西北,咱们用边区造的手榴弹、用老套筒、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鬼子的飞机大炮。今天,咱们搞飞机,搞发动机,道理是一样的!”
他指向那块合金:“这东西,就是证明!证明咱们的人,咱们的手艺,不比他洋人的机器差!至少,咱们敢想,敢干,敢用命去拼!”
“王工,”楚风看向王致远,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你的担忧,我都明白。科学需要严谨,工业需要体系。这些,我们将来都会有!但现在,我们没有。怎么办?就坐在这里等?等别人施舍?还是等天上掉下来?”
王工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不等!”楚风斩钉截铁,“我们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没有机器,就用手!用手去摸,去感觉,去‘磨’!‘飞燕’计划,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画画图纸就能上天。它是一场硬仗,一场比真刀真枪更残酷、更考验意志和智慧的攻坚战!”
他走到会议室前方那块简陋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在上面用力写下了两个大字:**飞燕**。粉笔灰簌簌落下。
“今天,我在这里正式宣布,‘飞燕’计划,全面启动,优先级最高!”楚风转身,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王工,你负责总体技术和设计,要什么理论支持,要什么数据测算,你想办法,我全力支持!李工,你负责工艺路线和试验方案,怎么把吴师傅他们的‘手’和咱们的‘脑’结合起来,你琢磨!吴师傅,还有各位老师傅,攻坚小组就以你们为骨干,需要什么人,需要什么材料设备,尽管提!我楚云飞砸锅卖铁,也给你们凑出来!”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同志们,别人越是想看咱们的笑话,咱们就越要把这‘笑话’,变成插在他们心口的一把刀!‘飞燕’能不能飞起来,能飞多高,能飞多远,不靠天,不靠地,就靠在座的诸位,靠咱们这双手,靠咱们心里这口气!”
“我就问一句,”楚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有没有信心,跟老子一起,把这架注定要撕破天的‘飞燕’,给它‘磨’出来?!”
沉默。
然后,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吴大有老师傅。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背,粗糙的大手攥成了拳头,声音洪亮:“有!楚长官,俺们这些老家伙,别的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和不服输的劲儿!这活儿,俺们接了!”
紧接着,李文博站了起来,眼神明亮:“楚长官,王工,我愿意负责协调工艺试验,摸索手工加工叶片的可行方法!”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们愿意跟着师傅们学!用手摸,用眼睛量,我们不怕!”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王致远看着那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却都燃烧着火焰的脸庞,看着桌上那块沉甸甸的合金,胸中那股淤积的憋闷和绝望,似乎被某种滚烫的东西冲开了一道口子。他深吸一口气,也缓缓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尽管手指还有些微颤,但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楚长官,我……我保留对技术路径的意见。但是,作为‘飞燕’计划的技术负责人,我责无旁贷。我会重新调整设计思路,尽可能优化叶片构型,降低对加工精度的绝对依赖,并为手工加工提供尽可能详细的理论指导和数据支持。”
他看着楚风,郑重地说:“科学不能蛮干,但……事在人为。这条路既然选了,我王致远,奉陪到底。”
楚风看着王工,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他知道,这个严谨甚至有些固执的老知识分子,这一刻,真正从心底认同了这条看似荒谬的道路。
“好!”楚风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那些搪瓷缸子哐当乱响,“那就这么定了!‘飞燕’计划,今天,正式上马!我要的不是一天两天的热情,我要的是滴水穿石的功夫,是百折不挠的韧劲!散会之后,立刻行动起来!我要看到计划表,看到分工,看到你们的第一片‘手工叶子’!”
会议在一种混杂着悲壮、激昂和破釜沉舟的情绪中结束。人们匆匆离开,奔赴各自的岗位。王工拉着李文博和吴师傅,立刻开始低声讨论技术细节。那块合金试样,被吴师傅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楚风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外面天色依旧阴沉,冷风拂面。方立功跟上来,低声道:“团座,这样一来,‘飞燕’项目的资源消耗和不确定性会非常大,其他项目的压力……”
“我知道。”楚风打断他,望着远处山坳里“101”研究室那几排低矮的厂房和隐隐透出的灯火,“但这是我们必须下的赌注。老方,你看到了吗?刚才会议室里,那些人眼睛里的光。”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那不是绝望中的疯狂,那是……看到了希望,哪怕那希望看起来多么渺茫,也要扑上去抓住它的狠劲。咱们现在,就需要这股子狠劲。技术封锁?设备禁运?他们以为这是扼杀,可我觉得,这或许……是逼着咱们这只一直跟在别人后面学的雏鸟,提前开始练习,怎么用自己还不够硬的喙和爪,去捕食,甚至……去搏杀。”
他转过头,看着方立功,眼神幽深:“告诉后勤和财政,资源,向‘飞燕’和‘钉子’岛倾斜。其他地方,勒紧裤腰带。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咱们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跟外面的绞索赛跑。”
方立功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团座。”
楚风不再说话,迈步向前走去。脚下的冻土有些湿滑,但他走得很稳。
身后,“101”研究室的烟囱里,开始冒出更加浓密的蒸汽和烟雾,那是实验室和车间全力开动的信号。机器的轰鸣声、锻锤的撞击声、还有隐约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奏响了一曲悲怆而又无比倔强的乐章。
天空中的乌云,似乎又压低了一些。
但山谷里的灯火,却亮得更加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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