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北海的电报是傍晚时分送到楚风案头的。电文很简短,措辞克制,但字里行间那股被压抑的愤怒和冰冷的屈辱感,几乎要透过电报纸灼伤手指。楚风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足足三遍,然后慢慢将电报纸折起,放进抽屉最里面。他没立刻发作,也没叫人来商议,只是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
太原城的傍晚,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远处“大同钢铁”的烟囱依旧在吐着灰白色的烟柱,被晚霞染上一层暗红,像凝固的血痕。更远处,新建的工人新村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他许诺给这片土地的“安稳日子”的缩影。
可“鲛人号”遭遇的,是一盆从遥远海疆泼来的、带着冰碴子的冷水。
“领海……正常作业……”楚风低声重复着电文里的字眼,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这八个字,是章北海面对强敌探照灯和抵近威慑时,硬邦邦打回去的回应,也是他楚风必须死死扛住的底线。可扛住底线,需要的不只是勇气和电报里的几句狠话。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扛着千钧重担跋涉了太久后的倦怠。海上、陆地、天空;军事、经济、技术;内部、外部……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而现在,根据地的内部,似乎也开始出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了。那声音不像敌人的炮火那样响亮致命,却像春天的湿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让原本坚实的墙壁生出令人不安的霉斑。
这感觉,在他第二天上午参加“抗大”晋西北分校的一次“教育改革与发展座谈会”时,变得格外清晰。
座谈会设在学校简易礼堂里,说是礼堂,其实就是个大点儿的棚屋,用木板搭了个台子,下面摆着几十条长凳。墙上挂着马恩列斯的画像,还有楚风题写的“实事求是,自强不息”的横幅,墨迹已有些黯淡。参加会议的有学校的教员、行政干部,也有被“招贤令”吸引来的、背景各异的知识分子代表,甚至还有几位从基层工厂和农村选拔来进修的工农干部。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木头和许多人挤在一起产生的微馊的体味。阳光从棚顶的缝隙和窗户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晃眼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灰尘在疯狂舞动。
会议前半段还算正常,讨论扫盲教材的修订、技术课程的设置、师资的培养。但当一个叫王明轩的年轻教员站起来发言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王明轩大约三十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他是上海沦陷后辗转来到根据地的,据说是某个教会大学的学生,英文很好,对“西方先进教育理念”颇为推崇。
他发言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试图以理服人的恳切:“……综上所述,我认为我们当前的教育体系,特别是‘抗大’作为高级人才培养的摇篮,在‘现代性’上存在着明显的不足。课程设置过于偏重实用技术和政治思想,忽略了通识教育、人文素养和世界眼光的培养。教材编写大多基于我们的‘土经验’,缺乏与国际先进科学文化成果的接轨。长此以往,我们培养出的,可能只是合格的‘技工’和‘战士’,却很难诞生真正具有创造性思维、能够引领未来国家建设的‘大师’和‘思想家’……”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同样有留学或大城市背景的教员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而坐在前排的几位从红军时期走过来的老教员、以及那些工农干部代表,则皱起了眉头,有的低头在本子上划拉着什么,有的则直接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王明轩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反应,或者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他继续阐述,语气甚至变得更加激昂:“比如,我们的工科教育,是否应该引入更多西方最新的工程理论和标准?我们的文科教育,是否应该开设真正的哲学、社会学、比较政治学课程,而不是仅仅学习几篇指定的文章?我们的学生,是否应该掌握至少一门外语,以便直接阅读外文资料,了解世界动态?闭门造车,只会让我们与世界的差距越拉越大!楚长官常说‘自强不息’,我认为,真正的自强,必须建立在虚心学习一切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的基础上,而不是固步自封,满足于眼前的‘土办法’和‘老经验’!”
“土办法”和“老经验”这几个字,他咬得有些重。会场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一位坐在角落、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老教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他是“抗大”元老之一,姓陈,参加过长征,没留过洋,甚至没正经上过几年学,是在马背上和战火里学会认字和教书的。他脸膛黝黑,手上有厚厚的老茧。
“王教员的话,有些道理。”陈教员开口,声音沙哑,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要在嘴里掂量一下,“学习外边的好东西,是该学。可是……”他顿了顿,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看向王明轩,“你说的那些‘哲学’、‘社会学’、‘比较政治学’,还有最新的‘工程理论’,它们……能立刻让咱们兵工厂的机床转得更快一点吗?能让地里的小麦多打几十斤吗?能让前线战士手里的枪打得更准、炮打得更远吗?”
他问得很朴实,甚至有些“土气”,却像一把钝刀子,直接切中了要害。几个工农干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王明轩推了推眼镜,试图保持风度:“陈教员,教育不能如此功利和短视!基础学科的建设和人文素养的培育,是为长远发展奠基!这就像盖房子,不能只想着快点封顶住人,不打牢地基……”
“地基?”陈教员打断了他,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咱们现在这‘房子’,是在鬼子的轰炸和围剿的废墟上,一砖一瓦重新垒起来的。垒的时候,头上可能就有飞机扔炸弹,旁边可能就有敌人打冷枪。你告诉我,是先照着洋图纸琢磨怎么打一个特别漂亮、特别牢固、一百年不倒的地基,还是先弄个能挡风遮雨、让乡亲们和伤员有个地方栖身的棚子?”
他环视会场,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知识分子面孔:“王教员,你们有学问,见过世面,这是好事。可你们也得看看脚下这片土地,看看咱们现在是个啥光景。外头的人,卡着咱们的脖子,不想让咱们喘气。咱们的学生,很多是昨天还在田里种地、在战场上拼杀的战士,他们最迫切的,是学会怎么操作机器、怎么修理枪炮、怎么管理合作社、怎么给群众讲明白咱们的政策!你跟他们讲康德、讲黑格尔、讲莎士比亚?他们听得进去吗?他们需要吗?”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这是视野和层次的问题!”王明轩有些急了,脸上泛起红潮,“如果我们只培养实用人才,忽略思想启蒙和完整人格的塑造,那么我们建设起来的,很可能只是一个更有效率的……工具集合体,而不是一个真正现代的、文明的国度!这和我们反对的旧社会、旧军队,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从‘忠于长官’变成了‘忠于任务’而已!”
这话就有些重了,甚至隐隐触及了一些根本性的争论。会场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交头接耳声。几个老教员的脸色沉了下来。陈教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回去。
楚风坐在主席台一侧,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铅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在那句“工具集合体”出来时,眉毛都没动一下。直到会场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主持会议的校长有些无措地看向他时,他才轻轻放下了铅笔。
铅笔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但在逐渐嘈杂的会场里,却奇异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楚风没站起来,他只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台下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的王明轩。
“王先生,”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处理完军务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会场的每个角落,“你刚才说的‘现代性’,还有‘思想启蒙’,‘完整人格’,这些词儿,都很好,很……高级。”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在想,你所说的‘现代性’,是让咱们的娃娃,从小都学英文,读莎士比亚,讨论柏拉图,然后看着咱们的工厂因为缺图纸、缺零件而停工,看着咱们的战士因为武器不如人而流血,看着咱们的老百姓因为粮食不够而挨饿——这样的‘现代性’吗?”
王明轩想辩解:“楚长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长远……”
楚风摆摆手,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我知道,王先生是忧国忧民,眼光长远。这没错。咱们确实不能只看眼前,得想着将来。可是王先生,你想过没有,咱们的‘将来’,是建立在什么样的‘现在’之上?”
他指了指窗外,远处钢铁厂的烟囱依稀可见:“如果咱们的‘现在’,是连一颗合格的螺丝钉都要靠手工去磨,是连一条安全的出海通道都要用木船去拼,是连头顶的天空都可能随时落下敌人的炸弹——在这样的‘现在’里,你告诉我,咱们最急需的‘现代性’,是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扫过那些年轻的知识分子,也扫过那些满脸风霜的工农干部:“是让每个人都变成学贯中西的哲学家,还是让更多的人,变成能操作机器、能改良种子、能守住阵地的实干家?是急着去争论哪种‘主义’的条文更优美,还是先想办法,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饿肚子,不再受欺辱,能挺直腰杆说一句‘这是咱中国的地方’?”
会场里鸦雀无声。只有棚顶缝隙透下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地飞舞。
“我不反对学外文,不反对读经典,更不反对思想启蒙。”楚风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有力,“但这些,都得排在‘活下去’,并且‘活得像个人’的后面。咱们现在要的‘现代’,不是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的现代,不是书斋里皓首穷经的现代。咱们要的,是能立刻让地里多打粮、让工厂多出活、让枪子儿更准、让腰杆更硬的‘现代’!是能让咱们的孩子,将来有条件、有底气,去安心学莎士比亚、去研究相对论的‘现代’!”
他看着王明轩,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理解:“王先生,你从上海来,见过十里洋场的繁华,知道什么是‘现代生活’。可你得低下头,看看咱们脚下这片黄土,闻闻这空气里的焦烟味和汗水味。这里的‘现代’,得从土里长出来,从血汗里熬出来,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挣扎里拼出来。它可能不优雅,不‘标准’,甚至看起来有些……土气,有些笨拙。”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但这就是咱们的‘现代’。一条别人没走过,或者走了也不告诉咱们该怎么走的路。咱们只能摸黑,自己趟。在这条路上,有用的,甭管是洋办法还是土办法,咱都捡起来用;没用的,甭管听起来多好听、多‘现代’,咱都得先放一放。因为咱们输不起,咱们身后,是亿万双盼着咱们能成的眼睛。”
说完,他靠回椅背,不再言语。会场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王明轩站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不服,有思索,也有被触及到某种真实后的震动。其他知识分子们也陷入了沉思。而工农干部们,则明显松了口气,看向楚风的目光里充满了信赖。
会议后来怎么散的,楚风没太在意。他只是觉得累,一种从心底泛上来的疲惫。走出那间闷热的棚屋,春末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带着凉意,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方立功跟在他身边,低声道:“团座,王明轩的话,虽然偏激,但也代表了一部分新来知识分子的想法。快速发展,各方面人才涌入,思想难免杂乱。这‘家里’的杂音,恐怕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楚风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点了点头:“是啊,树大了,招风。内部长虫子,也难免。堵不如疏,但底线要守住。告诉‘谛听’和宣传部门,密切关注思想动态,对那些真心实意来建设、只是暂时水土不服的,要加强引导,用事实说话。对那些……别有用心,或者干脆就是来搅混水的,”他声音冷了下来,“也要心里有数。”
方立功记下,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教育改革的事……”
“按计划推进,但要加强实用性,强调与生产、战斗的结合。”楚风迈步向前走去,脚步有些沉重,“王明轩有句话没说错,咱们不能只培养‘工具’。但首先,咱们得先有足够多、足够好的‘工具’,把房子盖起来,把强盗赶出去,把饭碗端稳了。然后,才有资格,去谈怎么让住在房子里的人,活得更有‘思想’,更有‘人格’。”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抗大”校园里那些在暮色中匆匆走动的、穿着各异却同样年轻的背影。
“希望到那一天,”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咱们今天流的汗,吃的苦,受的憋屈,都能值得。”
晚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操场,吹向更深的暮色之中。远处,工人新村的灯火,又亮起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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