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喧嚣的朝议不欢而散。
李自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返回后宫寻欢作乐,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空旷而压抑的乾清宫中。
巨大的宫殿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回荡,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他纷乱的心头。
苏俊朗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如同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他被“大顺皇帝”光环所笼罩的虚荣,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他面前:
疲惫的军队,不稳的后方,还有关外那只真正的猛虎……
“腹背受敌”、“全军覆没”这些字眼,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意。
或许……
苏俊朗是对的?
暂取守势,稳固根基,才是稳妥之策?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种更强烈、更灼热的情感便猛地窜起,将之焚烧殆尽!
那是被羞辱的愤怒,是权力不受挑战的傲慢!
吴三桂,一个丧家之犬般的边将,竟敢斩杀他的使者,将首级悬于关墙!
这简直是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扇了他李自成一记耳光!
若不对其施以雷霆之怒,他这皇帝威严何在?
刚刚臣服的各地文武,谁会真心敬畏?
那些还在观望的明军残部,岂非更要蠢蠢欲动?
两种声音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他走到巨大的龙椅前,手抚着那冰冷光滑的扶手,这象征至高权力的宝座,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难道他李自成,真要在吴三桂的挑衅面前做缩头乌龟?
就在李自成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陛下,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求见。”
李自成眉头一皱,沉声道:
“宣!”
牛金星快步走入殿内,步履轻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之色。
他深夜独自觐见,显然早已揣摩透了李自成此刻的心境。
“陛下,”牛金星躬身施礼,声音低沉而充满煽动性,“臣知陛下为山海关之事忧心,故冒死前来,陈说利害。”
李自成挥挥手,有些不耐烦:
“有话直说!”
牛金星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李自成,语气变得激昂起来:
“陛下!
吴三桂不过一隅之将,丧家之犬,竟敢藐视天威,弑杀天使!
此风若不开,陛下试想,天下各地尚未臣服之文武,乃至那些首鼠两端的降官,会如何作想?
他们必以为陛下……可欺!
届时群起效仿,我大顺江山何以稳固?
陛下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啊!”
他精准地抓住了李自成最好面子、最重权威的心理,继续加码:
“陛下起于草莽,神武天纵,携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连明朝二百多年的江山都一举倾覆!
此乃天命所归!
如今陛下携破京之煌煌天威,亲提一旅百战之师,扫平吴逆,岂不如秋风扫叶,易如反掌?”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诋毁苏俊朗的谏言,声音带着刻意的轻蔑:
“反观苏学士所言,看似老成谋国,实乃危言耸听,惑乱军心!
什么师老兵疲,内部不稳?
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军将士,破京之后,士气正盛,何来疲敝之说?
至于后方,有陛下坐镇,有臣等尽心竭力,何愁不稳?”
他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暗示道:
“臣斗胆妄测,苏学士如此反对陛下亲征,恐是存有私心……他仗着有些奇技淫巧,深受陛下信重,若陛下轻易扫平吴逆,显不出他的能耐,立不下泼天功劳,如何能稳固其位?
如何能……实现其更大图谋?
陛下,不可不察啊!”
这番话,阴险至极。
它将苏俊朗的理性忠言扭曲为“惑乱军心”、“危言耸听”,更暗指其“拥奇技以自重”,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这恰好击中了李自成对苏俊朗那种神秘莫测能力的一丝本能忌惮。
牛金星的话语,如同最醇烈的美酒,灌入李自成焦躁的心田。
是啊!
他李自成纵横天下,怕过谁来?
明朝百万大军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难道还怕一个穷途末路的吴三桂?
苏俊朗说得固然有些道理,但那都是长远之忧,显得遥远而不迫切。
而眼下,吴三桂的羞辱是实实在在的,若不立刻报复,他这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
天下人都会笑话他怯懦!
更重要的是,牛金星点出了关键:若按兵不动,军心会动摇!
那些刚刚归附的将领和士兵,看到皇帝连一个挑衅的边将都不敢打,还会死心塌地地卖命吗?
必须打!
而且要御驾亲征,打出威风来!
短期内的政治考量、个人的虚荣心,以及对“拥兵自重”的潜在猜忌,终于彻底压过了对长远隐患的理性判断。
李自成脸上的犹豫渐渐被一种刚愎的决绝所取代。
李自成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烛台都跳了一下。
他豁然起身,脸上因激动和愤怒而泛起红潮,眼中射出骇人的凶光。
“丞相所言,正合朕意!”
李自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吴三桂逆贼,欺朕太甚!
若不将其碎尸万段,难消朕心头之恨,难振我大顺天威!”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吼道:
“朕意已决!
御驾亲征,踏平山海关,取吴三桂狗头!”
决心既下,李自成立刻恢复了那个杀伐决断的“闯王”本色,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传朕旨意!
封刘宗敏为征讨大将军,为全军前锋,点齐十万精锐……
不,对外号称二十万大军!
克日准备,随朕出征!”
“命田见秀、袁宗第等各部,整饬军马,调配粮草,不得有误!”
“还有!”
李自成目光锐利地看向牛金星,
“给朕拟旨,催促天工院苏俊朗!
令他即刻准备,随军出征!
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必须给朕拿出足够威力的‘神器’助战!
若再推三阻四,或届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朕绝不轻饶!”
“臣,遵旨!”
牛金星心中狂喜,脸上却保持着一片恭顺忠诚,深深一躬到底,
“陛下圣明!
此战必能扬我国威,定鼎天下!
臣预祝陛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牛金星领了旨意,倒退着走出乾清宫。
当他转身踏出宫门,步入沉沉的夜色时,脸上那副忠贞不二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抑制的、阴冷而得意的笑容。
“苏俊朗啊苏俊朗,任你巧舌如簧,终究难逃此局!
待大军出征,看你还有何凭仗?”
他心中冷笑,仿佛已经看到苏俊朗在军前束手无策、最终失宠获罪的惨状。
与此同时,这道预示着灾难性决策的圣旨,被快马加鞭地传到了依旧亮着微弱灯火的天工院。
苏俊朗听完内侍宣读完措辞严厉的旨意,久久沉默不语。
他缓缓走到院中,仰头望向漆黑如墨、不见星月的夜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切的悲哀涌上心头。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沿着那条熟悉的、充满血污的轨迹,轰然碾了过来。
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苍凉。
“刚愎自用,取死之道……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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