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郊,皇陵。
雪落寂然,天地间一片素白。
皇陵肃穆,松柏垂着素缟,汉白玉阶尽覆新雪,履足其上唯闻咯吱清响,恍若这寂寂乾坤间唯一的生息。
庞大的仪仗沉默矗立在风雪中,旌旗低垂。
百官、皇子皇女、后宫嫔妃皆身着素服,垂首而立,如同雪雕一般。
圣驾独峙最前,明黄华盖难遮漫空飞絮,雪落在他云白色大氅风毛上,旋即化作莹莹水露。
今日是元敬皇后曾氏的忌辰。
帝王走在最前,脚步沉重。
瞻望巍峨皇陵,他漆眸似有万千情潮翻涌,却又被风雪冻结,凝作一片沉渊。
祭奠仪式庄重而肃穆。
礼官朗声读祝,帝王亲奉馨香,肃跪而拜,酹酒于地。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恍若履行某种刻入骨髓的仪式。
“…皇后贤德,辅弼躬治,不幸早逝,朕心哀恸…”
祭文之声回荡于空阔陵前。
帝王垂目,凝视炉中青烟袅袅,恍惚间,烟痕竟勾勒出那张温婉容颜。
她总爱着紫裳,立于雪中时,恰似一树凌霜之梅。
冗仪终毕。
帝王徐徐转身,目光轻扫风雪中的众人,声线低沉:“都退下吧,朕想单独陪陪皇后。”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行礼告退。
靖贵妃唇微启似欲言,终只深深望天颜一眼,敛袂离去。
璇枢公主梁宓足尖微滞,身侧侍女轻引其袖,亦随众退去。
偌大皇陵前庭转瞬空寂,唯余天子并二三近侍默立于弥天风雪中。
梁蘅未随众离去。
他独立于仪仗边缘,墨蓝大氅的肩头已积了层莹白。
隔着乱雪,望见那道倩影将将转过陵道尽头的石阙。
袖中的手骤然收紧,指甲抵住掌心薄茧,他终于举步向前。
璇枢公主梁宓,一袭月白素绒斗篷,身形单薄得似要融进雪里。
“二妹。”他低声唤。
那身影恍若未闻,步履未停。
“璇枢公主。”梁蘅改了口,声调略扬。
前方的人,终于止步。
挺直的脊背对他,肩胛骨在厚重衣物下仍透出伶仃的倔强。
风雪卷过,送来他气息的同时,亦携来一缕清冽梅香。
那是她幼时最贪恋的暖意,此刻却只令心口泛起细密的刺疼。
身侧侍女悄然退开数步,垂首侍立。
雪粒栖在她鸦鬓,落在她轻颤的睫羽,亦覆在她单薄的肩,渐渐积起素白。
良久,她缓缓转身,面上无波无澜。
那双酷似先皇后的烟水眸,昔日流转着温软春光,此刻却如深冬凝冻的寒潭,静寂无纹。
“祯王殿下。”她开口,语调平直,“唤本宫何事?”
这一声疏离的称谓,令梁蘅心口骤紧。
他趋近三步,在距她三尺处驻足,这是宫中兄妹见礼的常距。
这分寸,不远不近,恰似这些年横亘其间的无形鸿沟。
“我…”千言万语鲠在喉头,竟寻不出一个妥帖的开端。
瞧见她鼻尖冻出轻绯,他下意识想上前,如幼时那般为她拂去鬓边雪尘。
足尖方动,她便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半步。
只这半步,恍若有无形屏障轰然立起。
梁蘅的心,直直向下坠去。
“今日…风雪凛冽,你身子单弱,早些回宫为宜。”他终是艰涩开口。
梁宓唇角极淡地一牵,似笑,却更寒。
“劳殿下挂怀,本宫自有分寸。”
眸光扫过他肩头积雪,她声线愈显清冽。
“倒是殿下,闻说王妃玉体欠安,合该多在府中照料相伴,何必于此风雪中滞留?”
字字皆裹冰棱,狠狠扎入心头。
梁蘅喉结微动,咽下满口涩意。
“婉儿只是微恙,已无大碍。今日…是母后忌辰,我理当在此…”
他刻意用了旧称,目光紧锁她,欲从那冰封的容颜上觅一丝裂隙。
果然,梁宓眸光陡现厉色,如刃射来。
“母后?”她轻轻重复,音调蓦然变得尖利急促,纵极力压抑,尾音仍带颤意。
“殿下口中的‘母后’,指的是哪位?”
“是生育您的安嫔娘娘,还是您多年来避之唯恐不及,连祭奠都要寻由远离的元敬皇后?”
字字如盐,狠狠洒在他经年未愈的创口;亦如刀,剖开她自己从未结痂的伤痕。
梁蘅袖中拳握得骨节发白,面上却仍持着平静。
“我知你怨我。”他直视她冰冷的眼眸,声已暗哑,“当年之事…是我对不住…”
“怨?对不住?”梁宓气息微促,胸口在厚重斗篷下起伏,眼中除冰霜外,终于燃起压积多年的怒焰与悲怆。
“殿下如今是国之柱石,深得父皇倚重,更有崔氏淑女在侧,前程锦绣。您的人生圆满顺遂,何过之有?”
“本宫岂敢言‘怨’?又岂敢劳动殿下您,为我这微不足道之人,道一声‘对不住’?”
“本宫只知,自母后仙去,昔日最疼我的大哥哥,便也一同‘去’了。”
她每言一句,便向前一步,迫人之势竟令梁蘅下意识后退半步。
“留下的,唯有祯王殿下,与璇枢公主。”
雪落无声,在二人之间划开万丈深渊。
梁蘅被她眼中汹涌的悲愤灼痛,一时失语。
任何辩白在此刻皆苍白无力。
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那些避而不见的岁月,俱是实实在在的伤害,他无从开脱。
“我…”他心头大恸,艰难道,“宓儿,我有我的不得已。”
“不得已?”梁宓如闻荒谬笑话,凄声嗤笑。
“好一个‘不得已’!殿下的不得已,便是让九泉之下的母后难安,让活着的妹妹心寒彻骨么?”
她深吸一口气,凛冽寒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令神思更醒。
“罢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
“母后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罪殿下。她总是最宽和的,待谁都好…哪怕有些人,并不值得。”
声随风雪传来,清晰,冰冷,再无波澜。
“从今往后,便请殿下继续您的‘不得已’。你我兄妹二人,情义至此而绝,各自相安。”
语毕,她决然转身,不再回顾,径往步辇行去。
“宓儿!”梁蘅急唤,伸手欲挽,指尖只触到她袖缘掠过的冷风。
梁宓身形微滞,未回首,只冷冷抛下一句:“风雪大了,殿下请回。莫要…让在乎您的人悬心。”
音落,她已踏入步辇。
宦官起驾,仪仗徐移,渐次没入茫茫雪幕,唯余几行散乱足印,转瞬覆于新雪之下。
梁蘅僵立原地,伸出的手缓缓垂落,紧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
风雪扑打面颊,冰冷刺骨,却不及胸口那股积压多年的钝痛。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他忽忆起多年前,也是这般大雪日。
小小的梁宓跌在雪地里,哭花了脸。
是他不顾宫人侧目,跑去将她抱起,笨拙拍去她满身琼玉,柔声哄着:“宓儿不哭,大哥哥在。”
而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是他亲手将她推远,留她在失恃后的凛冬里独行。
亦是他,在她的天地风雪交加时,选择背身,走向自己的“不得已”。
现在,她说,情义至此而绝。
她说,各自相安。
她说,莫让在乎你的人悬心…
那“在乎的人”里,显然已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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