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楼道的灯已经全灭了。
他摸索着墙壁走进电梯间,按下负一层的按钮,电梯缓缓下降时的嗡鸣声在空荡的楼里格外刺耳。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周加班到深夜,为的是南方那个变电站改造项目。
“陈工,还走啊?”门卫老张从值班室探出头,手里捧着杯热茶,“这都快十二点了。”
“嗯,明天早上八点项目评审会。”陈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把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上。
老张摇摇头:“你们这些搞设计的,真拿命换钱。对了,听说新来的副院长今天在会上表扬你们组了?”
陈工脚步顿了顿,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地下车库里空荡荡的,只剩他那辆二手大众还停在角落里。刚拉开车门,手机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女儿发烧39度,我一个人带她去医院了,你忙完直接回家吧。”
陈工盯着屏幕看了好几秒,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车子驶出设计院大门时,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座灯火全熄的十二层大楼。三十年前刚建成时,它曾是全市最气派的建筑之一,现在却像个疲惫的巨人,在夜色中沉默。
第二天的项目评审会毫无悬念地通过了。
陈工站在会议室前排,看着大屏幕上的三维设计图,耳边是领导们程式化的表扬:“...这个项目充分体现了设计三组的专业素养和奉献精神,尤其是陈工带领的团队,连续加班加点,确保了项目按时完成...”
他微微低头,余光瞥见坐在角落里的几个年轻同事,小赵在打哈欠,小李的眼圈黑得像熊猫。昨晚他们一起熬到凌晨两点,修改了最后一版接地系统设计。
“但是,”新来的副院长话锋一转,扶了扶眼镜,“我仔细看了成本核算部分,发现设计标准是不是有点...过高了?”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李院,我们完全是按照最新的国家标准和行业规范设计的。”陈工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南方的土质条件特殊,雷暴天气多,如果接地电阻不达标,雷击时可能引发严重事故。”
副院长翻动着手中的文件:“我明白,但市场部反馈,甲方对预算控制很严格。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不违反强制性条文的前提下,适当优化一下方案?比如将铜包钢换成镀锌钢?”
几个年轻设计师交换了眼神。小赵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摆弄手中的笔。
“李院,”陈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那个地区土壤腐蚀性强,镀锌钢最多五六年就会严重锈蚀,到时候整个接地系统都得重做,反而成本更高。我们做过寿命周期成本分析,铜包钢虽然初期投入高,但能用三十年,实际上更经济。”
副院长的笑容有些僵硬:“陈工,我欣赏你的专业精神,但也要考虑甲方的实际需求嘛。这样,你们组再出一版‘优化方案’,把成本降15%,明天给我看看。”
“可是——”
“好了,下一个议题。”副院长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会议结束后,陈工在走廊里被小赵拦住。
“师父,”这个入职三年的年轻人压低声音,“咱们真要改方案?我计算过,镀锌钢在那种土壤环境下,腐蚀速率会超出预期40%以上。”
陈工拍拍他的肩膀:“先按领导要求做一版吧,把风险都标注清楚。”
“那有什么用?他们只会看价格那页。”小李也凑过来,语气有些愤懑,“上周我同学在设计院,他们一个项目就因为偷工减料,结果变压器雷击烧了,现在正在打官司呢。”
“做好自己的事。”陈工简短地说,转身走向办公室。
他何尝不知道风险?在这个行业干了二十年,见过的安全事故一只手数不过来。但他更清楚的是,在设计院里,集体决策意味着没有人需要为决策负责——除了最终签字的那个人。
而最近三年,所有重大项目的签字栏里,写的都是“陈建国”。
下午四点,陈工接到妻子的电话,语气是罕见的焦急:“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可能是肺炎,我一个人真的...”
“我马上过来。”他挂断电话,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开头的“优化方案”,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保存、关机。
去医院的路上,他接到副院长秘书的电话:“陈工,李院问方案进展如何,明天早上能给他吗?”
“家里有点急事,我尽量赶出来。”陈工说,眼睛盯着前方拥堵的车流。
“李院的意思是,如果今晚能发他邮箱最好,他明天一早要出差。”
电话挂断后,陈工重重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声刺耳地响起,前车司机探出头骂了一句。
女儿在医院睡了,小脸烧得通红。妻子靠在椅子上,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
“你回去吧,明天不是还有重要会议?”妻子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工摇摇头,给妻子披上外套:“我在这儿陪着,工作可以带过来做。”
深夜的病房走廊很安静,只有护士偶尔走过的脚步声。陈工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xx变电站接地系统优化方案(经济版)”。
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很久。
他想起十年前参与设计的第一个大型变电站,那时老院长总说:“咱们电力设计,笔下一条线,现场一座塔,关系千万家。”他也想起五年前那次事故分析会,一个郊县变电站因为接地不良遭雷击起火,烧毁了半个乡镇的供电设备,分析报告上写着“设计存在缺陷,材料选型不当”。
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时,陈工删除了已经写好的三页“优化方案”。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改为“关于xx变电站接地系统设计标准的重要说明”,开始详细列出降低标准可能带来的风险:雷电冲击导致的设备损坏概率增加,维护周期缩短带来的长期成本上升,甚至人员安全风险...
文档最后,他写上:“作为本项目设计负责人,基于专业技术判断,不建议降低原设计标准。如确需调整,建议重新进行全面的风险评估,并明确相关责任归属。”
点击发送时,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陈工在医院走廊里接到副院长电话。
“陈工,你发来的东西我看了。”副院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院,我只是把专业意见说清楚。降低标准确实存在风险,我们需要谨慎。”
“我难道不知道有风险?”副院长的声音提高了些,“但设计院不是慈善机构,我们要生存!现在市场竞争多激烈你不知道吗?别的院报价比我们低15%,甲方已经放话,价格不降就换人!”
陈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我明白院里的难处,但如果出了事——”
“能出什么事?概率有多高?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副院长打断他,“陈工,你在院里也二十年了,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不要总为集体利益强出头。设计是集体决策,责任也是集体承担,你一个人扛着,对谁有好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语气缓和下来:“这样吧,你再做一版折中方案,材料还是用铜包钢,但截面积减少20%,这样成本能降10%左右,我也好跟甲方交代。”
“截面积减少会影响散流能力——”
“就这么定了,今天下班前给我。”电话挂断了。
陈工握着手机,指尖发白。走廊尽头,护士推着药品车走过,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规律而冰冷。
那天下午,陈工请了假陪女儿做检查。回设计院时已经快下班了,办公室里只有小赵还在。
“师父,您可回来了。”小赵站起来,表情有些不安,“李院下午来找您两次,说方案必须今天定稿。”
陈工点点头,坐到电脑前。收件箱里有三封副院长的未读邮件,语气一封比一封急迫。最后一封的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只有一句话:“无论做到什么程度,今晚必须给我方案。”
他打开设计软件,调出完整的施工图。三维模型在屏幕上旋转,每一根导线、每一个节点都清晰可见。这是他们组花了三个月反复推敲的成果,每一个参数都有计算依据,每一次修改都有记录可查。
小赵凑过来,小声说:“师父,其实我算过了,截面积减少15%的话,在极端情况下勉强还能达标,就是安全裕度小了点...”
“安全没有‘勉强’。”陈工说,但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想起女儿早上的话:“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学校下周有画画比赛。”孩子不知道,她需要用的呼吸机、监护仪,每一样都依赖着稳定可靠的电力供应。而那些变电站,那些输电线路,正是这座城市血液循环系统的心脏与血管。
晚上八点,办公室又只剩下陈工一个人。他最终没有修改截面积,而是在方案说明中添加了整整五页的风险分析与应对措施,每一种可能的事故都列出了详细预案。
点击发送时,他附上了一句话:“已按专业要求完成设计优化,具体方案见附件。如需进一步降低成本,建议召开专题评审会,邀请行业专家共同评估风险。”
他知道这会激怒领导,甚至可能影响即将到来的职称评审——副院长是评审委员会成员之一。但他更清楚的是,如果今晚他妥协了,未来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可能会无法入睡。
第二天,陈工被叫到副院长办公室。
令他意外的是,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公司的总工程师和党委书记。
“陈工,坐。”书记指了指沙发,表情严肃,“你提交的方案和说明我们都看了。”
副院长坐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
总工推了推眼镜,先开口:“从纯技术角度,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接地系统是变电站的‘生命线’,不能打折扣。”
“但是,”书记接过话,“我们也必须考虑实际情况。这个项目如果丢了,院里今年三分之一的营收就没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能发不出奖金,甚至可能要裁员。”
陈工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我们讨论了一个上午,”总工说,“想听听你的最终意见。如果坚持原方案,丢单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妥协,风险究竟有多大?”
陈工深吸一口气:“按现行国标,安全系数是1.5。如果降到1.2,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不会出事。但电力系统设计,针对的就是那百分之五的极端情况。”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的送风声。
“我有个提议。”书记忽然说,“陈工,你准备一份详细的汇报材料,把两种方案的利弊、风险、长期成本都列清楚。下周我亲自带你去甲方那里做一次专题汇报。”
副院长猛地抬头:“书记,这不符合流程吧?一般都是市场部——”
“如果技术问题可能影响公共安全,就必须让技术人员直接发声。”书记站起身,“就这么定了。陈工,你需要几天时间准备?”
陈工愣住了,几秒后才回答:“三天,三天足够。”
“好,给你三天。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找总工协调。”书记走到陈工面前,伸出手,“我知道这不容易,但设计院的脊梁不能弯。二十年前老院长常说,咱们笔下有财产万千,人命关天。这话现在依然有效。”
握手时,陈工感觉到书记的手坚定有力。
走出办公室时,副院长叫住了他:“陈工。”
陈工转过身。
副院长沉默了一会,最终只是挥挥手:“去准备吧,需要其他组配合的话,跟我说一声。”
接下来的三天,设计三组全员投入。小赵负责整理历年的事故案例,小李制作模拟演示动画,其他同事分头计算各种工况下的数据。陈工则亲自撰写汇报文稿,每一页都反复推敲。
第四天上午,陈工和书记一起走进甲方会议室时,手心微微出汗。
汇报进行了两个小时。当陈工展示出那张对比图——原方案与“优化”方案在三十年生命周期内的总成本对比时,甲方的技术总监身体前倾,仔细看了很久。
“也就是说,虽然初期投入高15%,但长期来看反而更省钱?”
“是的,而且安全性有本质区别。”陈工调出下一张图,“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接地系统问题导致变电站停运,贵公司每天的损失将是这个差额的数百倍。”
会议结束后,甲方代表单独留下了书记和陈工。
“说实话,我们之前确实更关注初期投资,”技术总监说,“但你们提供的分析很有说服力。我需要向上级汇报,但个人意见是,可以采用原方案。”
回设计院的车上,书记忽然说:“陈工,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一定要带你来吗?”
陈工摇摇头。
“因为如果你妥协了,设计院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书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技术人员的风骨。这不是为集体利益出头,这是为专业尊严和公共安全负责。两者看起来相似,但有本质区别。”
车子驶过一座高压电塔,银色的导线在阳光下闪烁。
“电力设计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差不多’。电压差一点,电流大一点,距离短一点,今天看起来‘差不多’,十年后可能就是一场灾难。”书记转头看向陈工,“谢谢你没有说‘差不多’。”
那天晚上,陈工准时下班。女儿的肺炎已经好转,妻子做了他爱吃的红烧鱼。
饭后,他陪女儿画画。孩子画了一座大大的房子,屋顶上有许多闪烁的星星。
“这是什么?”陈工指着房子旁边的一些线条问。
“这是电线呀,把电送到每个人家里。”女儿认真地说,“爸爸,你就是画这些电线的人,对吗?”
陈工点点头,把女儿搂进怀里。
窗外,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像倒映在人间的星河。每一盏灯背后,都有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在图纸与计算、原则与妥协之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光明的边界。
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项目、新的压力、新的两难选择。但今晚,在女儿稚嫩的画作前,他确信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不是为集体利益出头,而是为那些看不见的、依赖着每一份设计图纸的人,守住了那道无形的安全线。
电压之下,容不得毫厘之差。而这,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喜欢电力设计院的日常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电力设计院的日常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