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很久。
洞顶裂缝漏下的星光,在子夜时分最盛,清清冷冷地铺在岩洞地面上,像撒了一层碎盐。后半夜,起了风。风从乱石滩穿过,挤进洞口,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哭。
玉笋一直没睡。
她盘膝坐在玄真子身边,左手始终虚按在他腕脉上。同息效应在寂静中无声流淌,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两人。她能“听”到他体内缓慢却坚定的变化——冰火之炁在她“标记”过的经络里循环,茧丝的硬结被压制在膻中穴方寸之地,而最深处那缕微弱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稳定。
他在回来。
以一种极其缓慢、但不可阻挡的速度,从深渊里爬上来。
薛驼子倒是睡得沉,靠着岩壁,鼾声如雷,时不时还磨两下牙。火种蜷在他旁边的草席上,呼吸轻浅,胸口的花苞在黑暗里偶尔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红,随即又沉寂下去。
玉笋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玄真子脸上。
星光太淡,看不清五官轮廓,只能隐约看见他眉宇间那层灰败的死气,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像上好的宣纸,薄而脆,似乎一碰就会碎。
但他的呼吸,是暖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按在他腕间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气息——不是檀香,不是药味,而是一种更干净的、像雨后山林间松针被阳光晒过的微涩清气。
这气息,让她紧绷了一路的心弦,终于得以微微松弛。
但也只是片刻。
因为就在她心神稍懈的瞬间,同息感应中,玄真子体内那缕稳定的“光”,忽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水面投进巨石!
玉笋瞳孔骤缩,立刻凝神细察。
不是茧丝反扑,也不是糖霜源种异动。
而是……他的意识,在强行突破某种“屏障”。
那屏障,是昏迷中自我保护的最后一层壳。壳很厚,很硬,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而现在,他正用尽全力,从内部撞击这层壳,试图破开一条裂缝。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剧烈的神魂震荡。
玉笋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股被她“标记”的冰火之炁,也随之剧烈波动,甚至开始出现涣散的迹象!
这样下去不行。
强行苏醒,若神魂不稳,很可能会留下难以愈合的暗伤,甚至彻底损毁道基。
她必须帮他。
玉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通过同息感应“观察”,而是将自身的神魂,沿着同息通道,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尝试。
神魂离体,哪怕只是一丝,都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里。稍有不慎,不仅救不了他,自己也会遭受重创。
但她没有犹豫。
她的神魂,像一缕极细的丝,穿过黑暗,穿过混沌,最终“触”到了那层坚硬的“壳”。
壳的表面冰冷,粗糙,布满了细密的裂痕——那是他之前无数次撞击留下的痕迹。而在壳的内部,她能“听”到更清晰的撞击声,以及他压抑的、痛苦的低吼。
他在拼命。
即使意识混沌,即使魂魄半散,他依然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想要回来。
玉笋的神魂丝线,轻轻缠绕上那层壳。
她没有试图去打破它——那是他的战场,她不能代替。她只是将自身的冰火之炁,沿着神魂丝线,缓缓渡了过去。
不是疗伤,也不是助燃。
而是……“共鸣”。
她用自己冰火之炁中那份源于“淬毒之焰”的、生生不息的韧性,去“共振”他体内同样源于“淬毒之焰”的那缕微光。
两股同源的力量,隔着那层壳,开始同步跳动。
起初很微弱,像两颗隔着厚墙的心脏,各自搏动。
但随着时间推移,跳动的节奏渐渐重合。
咚。
咚。
咚。
每一次共鸣,那层坚硬的壳,都会轻微地震颤一下。表面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加深。
而壳内部,他的撞击声,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终于——
“咔。”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壳上,出现了一道贯穿的裂缝。
玉笋立刻收回神魂丝线。
几乎就在她收回的同时,那道裂缝骤然扩大!
无数细密的裂纹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像一张骤然张开的蛛网。
然后,整个“壳”,轰然破碎。
玄真子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瞳孔在黑暗中扩散,没有焦距,茫然地瞪着洞顶。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急促的喘息声。额头、脖颈、手背,瞬间沁出大量冷汗,将衣物浸得透湿。
玉笋立刻按住他肩膀,低喝:“稳住呼吸!”
玄真子似乎没听见,依旧急促地喘息,眼神空洞,像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玄真子!”玉笋加重了语气,同时将一缕冰寒之炁渡入他眉心。
冰寒之气刺激下,玄真子浑身一颤,瞳孔终于有了焦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按着自己肩膀的玉笋。
四目相对。
他眼底的茫然,像退潮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恍惚、确认,以及更深处的……某种近乎于劫后余生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玉笋收回手,转身去拿水囊。
水囊空了。
她顿了顿,又端起之前喂汤的那个陶碗——碗底还剩一点残汤,早已冰凉。她将碗凑到他唇边。
玄真子没有抗拒,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点残汤咽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细微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更清晰了些。
喝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几分清明。
“……玉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微弱,却清晰。
“嗯。”玉笋放下碗。
“我们……”玄真子费力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岩洞、茅草铺、角落里打鼾的薛驼子、以及蜷在草席上的火种,“……在哪儿?”
“乱石坡,一个废弃的山洞。”玉笋简单答道。
玄真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信息,也似乎在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的眉头渐渐蹙起,手下意识地按向自己胸口——那里,膻中穴的硬结还在,隔着衣物也能摸到那点细微的凸起。
“……茧丝?”他看向玉笋,眼神凝重。
“嗯。”玉笋点头,“你体内是子茧,火种体内是主茧。母体在雾隐村外被毁,茧丝被激活。我暂时用冰火之炁压制住了,但撑不过三天。”
她说得简明扼要,却将最关键的信息都包含在内。
玄真子听完,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闭目凝神,内视己身。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后怕。
“糖霜源种周围的‘淬毒之焰’,是你帮我点亮的?”他问。
“是。”
“茧丝周围的冰火之炁‘标记’,也是你留下的?”
“是。”
玄真子沉默了。
他看着玉笋,看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看着她眼底那层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一路,从流沙河到瘴林,从雾隐村到乱石坡,她背着他,护着他,与影狩周旋,与地瘴赛跑,还要分神压制茧丝、照顾火种、提防未知的危险。
而他现在能醒来,能清晰地思考,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新生的、与她同源的冰火之炁正在缓慢却坚定地重塑道基……
这一切,都是她用命换来的。
“……多谢。”他低声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玉笋没应这句谢,只是问:“感觉如何?”
玄真子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状况:“神魂还有些虚浮,但根基未损。糖霜源种表层的淬炼很顺利,‘淬毒之焰’已经稳定。茧丝……”他顿了顿,“暂时被压制,但它与心脉连接太深,随时可能反扑。”
他看向玉笋:“火种怎么样?”
玉笋朝草席方向抬了抬下巴:“主茧侵蚀更严重,已经能用心音传念。我用靛帕封了一缕火焰共鸣,暂时唤醒过他的本我,但撑不了多久。”
玄真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星光下,火种蜷缩在草席上,小脸苍白,胸口红肚兜下那朵花苞的暗红光芒时隐时现,像一颗埋在他体内的、定时炸弹。
“必须尽快去焚天谷。”玄真子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地脉熔心火’和‘引火煅烧’图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薛驼子说,焚天谷是上古悬壶一脉炼制‘大药’的丹炉遗址,凶险异常。”玉笋提醒。
“再凶险也得去。”玄真子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却因为虚弱踉跄了一下。
玉笋伸手扶住他。
他的手很凉,指尖微微发颤。但握在她手臂上的力道,却稳而坚定。
“给我点时间。”他说,目光看向洞外渐亮的天色,“三天。三天内,我尽量恢复行动能力。然后……去焚天谷。”
玉笋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那簇不容置疑的火焰,最终点了点头。
“好。”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薛驼子含混的嘟囔:“……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两人转头看去。
薛驼子不知何时醒了,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然后,他动作顿住了。
眼睛慢慢瞪大。
“你……”他指着玄真子,结结巴巴,“你……醒了?!”
玄真子朝他点了点头:“薛前辈,这些时日,有劳了。”
薛驼子愣了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好家伙!真醒了!道爷我还以为你得再躺个十天半月呢!”
他拄着拐站起来,几步跨过来,上下打量着玄真子,嘴里啧啧有声:“脸色是差了点,但眼神还算亮,神魂也没散……行啊小子,命真够硬的!”
玄真子苦笑:“若非玉笋和前辈一路护持,我这条命早就交代了。”
“知道就好。”薛驼子哼了一声,又看向玉笋,“丫头,你也别硬撑了。这小子既然醒了,你赶紧歇会儿。道爷我看着,出不了岔子。”
玉笋确实累了。
从玄真子昏迷开始,她的心神就一刻不曾放松。此刻见他真的清醒,那股强撑着的劲儿一松,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没有逞强,点了点头,在玄真子旁边的茅草铺上坐下,闭目调息。
玄真子看着她闭目苍白的侧脸,又看了看自己胸口膻中穴那点被冰火之炁标记的硬结,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问薛驼子:“前辈,我昏迷的这些天……她都做了什么?”
薛驼子正在检查火种的情况,闻言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做了什么?”他嗤笑一声,“背着你从流沙河杀到瘴林,又从瘴林杀到雾隐村。在村里一个人去山坳毁了母体,回来又帮你压制茧丝。一路上还得防着地瘴追踪,照顾这吃火的娃娃,顺便还得给道爷我当保镖。”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小子昏迷的时候,嘴里念叨的不是‘饿’就是‘淡了’,她还真就一次一次,用那‘淬毒之焰’给你烘吃的——火候、咸淡,半点不差。道爷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
他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玄真子听着,没说话。
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收紧了几分。
洞外,天色渐亮。
晨光从洞口透进来,驱散了最后一点黑暗。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前路,依旧漫长。
喜欢贫尼戒不掉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贫尼戒不掉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