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天快亮时渐渐收住的。最后一阵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洞口藤蔓上，然后声音越来越疏，最终只剩下岩壁滴水单调的滴答声，和山林被彻底洗刷后、万物舒展呼吸般的静谧。
山洞里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呛人的烟味。寒气重新占据了主导，林海被冻醒了，或者说，是被左臂伤口那随着黎明到来而重新变得清晰的、一抽一抽的锐痛给刺醒的。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盖了一件粗糙的兽皮坎肩，带着浓重的、属于赵志强的汗味和山林气息。赵志强已经不在山洞里了。
林海挣扎着坐起来，动作尽量放轻，但依旧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检查了一下左臂的包扎，布条还算干燥，没有新的渗液。胸口钥匙的位置一片冰冷，沉寂如常。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疼痛依旧，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感和菌丝搏动带来的诡异麻痒，似乎被老耿头的药和一夜的休息压制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虽然依旧糟糕，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
洞口藤蔓被掀开，晨光裹挟着雨后清冽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腐殖层和某种清苦植物的味道。赵志强弯着腰钻了进来，裤腿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浆，手里提着用阔树叶包着的几枚鸟蛋，还有几簇沾着水珠的、嫩绿色的野菜。
“醒了？正好。”赵志强将鸟蛋和野菜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搓了搓手上冰凉的泥水，“虎子在外围转了一圈，雨太大，‘蝰蛇’的狗鼻子也不好使，附近没发现新鲜脚印。不过雨一停，他们肯定又要动起来。咱们得赶紧挪窝。”
“去哪？”林海问，声音还有些晨起的沙哑。
“往东北方向走，翻过两道山脊，有个叫‘野猪岭’的地方，那边有个我们以前用过的岩洞，更隐蔽，离‘蝰蛇’的一个补给点也不算太远，方便我们观察动静。”赵志强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将鸟蛋磕进一个瓦罐里，又撕碎野菜扔进去，用一根干净的木棍搅拌着，然后架到还带着余温的火堆上，利用余热慢慢煨着。“先垫垫肚子，路不好走，得有力气。”
很快，一股混合着蛋腥和野菜清香的、极其简陋的“汤”的气味弥漫开来。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但在饥饿面前，这已经堪称美味。赵志强将瓦罐从火上取下，稍凉后，和林海分食了这顿简陋的早餐。温热的蛋花野菜汤滑下喉咙，带来真实的暖意和力量。
吃完东西，赵志强开始迅速收拾。他将必要的物品——剩下的草药、子弹、火种、水壶、小刀——重新打包。那把老猎枪被他仔细检查后，背在了身后。虎子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洞里，对赵志强点了点头，示意外面安全。
“能走吗？”赵志强看向林海，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询问。
林海深吸一口气，用右手撑着石壁，咬着牙，一点点站了起来。左腿还有些发软，左臂的疼痛随着站立更加鲜明，但他稳住了身形，点了点头。
“好，跟紧我。虎子断后。”赵志强不再多言，率先钻出了山洞。
雨后山林，天地间一片澄澈湿润的墨绿。阳光艰难地穿透尚未完全散去的薄雾，在挂满水珠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空气清新得有些凛冽，吸入肺中带着草木的微腥和泥土的芬芳。鸟雀开始欢快地鸣叫，仿佛昨夜的狂暴只是一场幻梦。
但这美丽的表象之下，危机四伏。地面被雨水彻底泡软，腐殖层变成深不见底的泥沼，每踩一脚都可能陷进去。岩石和树干湿滑无比，长满青苔的地方更是如同抹了油。溪涧的水位暴涨，水流湍急浑浊，发出轰隆的声响。
赵志强走在最前，步伐稳健而谨慎。他手里多了一根削尖的木棍，既能探路，也能在滑倒时支撑。他选择的路并非直线，时而攀上陡峭的石坡，时而钻入茂密的灌木丛，尽可能避开开阔地带和可能留下明显痕迹的松软地面。
林海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左臂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僵硬地垂着，全靠右臂和腰腿的力量保持平衡。湿滑的路面让他几次趔趄，都被前面的赵志强及时回身扶住。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混合着冰凉的露水，带来一阵阵寒意。左臂的伤口在持续的颠簸和肌肉紧张下，疼痛如同潮汐般阵阵袭来。
虎子如同影子般跟在最后，步履轻巧，几乎不发出声音。他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后方和两侧的密林，手中的鱼叉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三人沉默地在雨后复苏的山林中穿行。除了粗重的喘息和踩踏泥泞的声响，只有鸟鸣和远处溪流的水声。阳光逐渐强烈，驱散了薄雾，林间的温度开始回升，湿气蒸腾，让人感觉闷热。
中途休息了一次，在一块背阴的巨石下。赵志强拿出水壶，三人分着喝了点水。林海靠坐在石头上，感觉肺部火辣辣地疼，左臂的疼痛已经有些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疲惫。他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破烂不堪的裤腿和鞋子，又看了看赵志强和虎子同样狼狈却坚毅的面容，心中那股求生的意志，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反而更加凝实。
“还有多远？”林海喘着气问。
“翻过前面那个坡，看到一片长满箭竹的山坳，就到了。”赵志强指着前方一道林木葱郁的山脊，“坚持住。到了地方，能好好歇歇，处理一下你的伤。”
休息了不到十分钟，三人再次上路。最后这段山坡格外陡峭湿滑，林海几乎是被赵志强半拖半拽着爬上去的。当他终于站在山脊上，扶着膝盖剧烈喘息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下方果然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长满了密集的、高达数米的箭竹林，如同墨绿色的海洋。竹林边缘靠近山壁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处被藤蔓和灌木巧妙遮掩的、黑黢黢的洞口。那里，就是新的藏身点。
然而，吸引林海目光的，却不是那个洞口，而是箭竹林靠近另一侧边缘处，几棵高大杉树下，几块明显是人为堆砌、作为标记的石头，以及旁边地面上一片被踩踏得相对平整、残留着灰烬痕迹的区域。
那里，似乎不久前有人停留过，而且……不止一两个。
赵志强和虎子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都凝重起来。赵志强示意林海和虎子伏低身体，自己则如同捕食前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坡，借助箭竹的掩护，向那片区域靠近。
林海和虎子屏息凝神，看着赵志强消失在竹林边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海的心跳越来越快。是什么人？是“蝰蛇”的搜索队临时歇脚？还是其他同样在山里逃亡或躲藏的人？会不会是……陈萱和阿穆？
这个念头让他血液几乎沸腾。
过了好一会儿，赵志强才从竹林中钻了出来，脸色比刚才更加阴沉。他快步返回，压低声音急促道：“不是‘蝰蛇’。脚印很乱，有男有女，还有小孩的。火堆灰烬很新鲜，最多一两天。他们往东北方向去了，那边是更深的山，几乎没有路。”
不是“蝰蛇”，那会是谁？逃难的山民？还是……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虎子沉声问。
“起码七八个，可能更多。”赵志强眉头紧锁，“这时候，拖家带口往深山里钻……要么是寨子里出了大变故，不得不逃；要么……”他看向林海，“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或者……惹了不该惹的人。”
林海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老耿头的笔记，想起了阿穆说过寨子里有人不愿坐以待毙。这些人，会不会就是……
“先不管他们。我们进洞。”赵志强当机立断，“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安顿下来再说。”
三人不再耽搁，迅速下到山坳，钻进那个被藤蔓遮蔽的岩洞。洞内比之前那个宽敞一些，也更干燥，同样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角落里堆着更多干草，石壁上刻着一些模糊的记号，还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
赵志强和虎子快速检查了洞内洞外，确认没有近其他人闯入的迹象，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在这里休整一天。”赵志强放下东西，看着林海苍白疲惫的脸，“你好好缓缓。我和虎子得去弄清楚，那伙人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山里……越来越不太平了。”
林海靠在铺了干草的石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思绪却更加纷乱。
山雨虽歇，但弥漫在山林间的迷雾，以及潜藏在迷雾下的危机与未知，似乎才刚刚开始显露狰狞的轮廓。而那伙神秘逃难者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本就暗流汹涌的深山里，激起了新的、莫测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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