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山林被浓墨般的黑暗彻底吞没。岩洞内，篝火余烬只剩下一点暗红的光心，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洞外，风声穿过箭竹林，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无数细碎鬼语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不知名夜鸟凄厉的短啼，或远处深谷传来的一声模糊悠长的兽吼。
林海靠坐在干草铺上，了无睡意。左臂的伤口在赵志强涂抹的黑色药膏作用下，传来一阵阵灼热与清凉交织的怪异感觉，疼痛被压制，但那皮肉深处菌丝搏动带来的、如同活物扎根般的麻痒，却并未完全消失，时不时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每一次麻痒传来，他都忍不住绷紧身体，仿佛能“听”到那些灰白色的细丝在骨头缝里悄然蔓延的声响。
他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墨绿色的潭水，左银右灰的异色双瞳，陈萱最后绝望的哭喊，还有父亲决然引开追兵时佝偻却如山的背影。这些画面碎片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反复切割着他疲惫不堪的意识。
赵志强坐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怀里抱着猎枪，眼睛望着藤蔓缝隙外那片绝对的黑暗，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融入岩石的雕像。只有偶尔微微转动的头部和翕动的鼻翼，显示他始终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
时间在死寂与各种细微的自然声响中缓慢流逝。林海估摸着，应该过了子夜。
就在他以为虎子今夜不会回来，或者遇到了什么意外时，洞口遮蔽的藤蔓忽然被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赵志强瞬间动了，猎枪无声地抬起，枪口对准洞口。
“是我。”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喘息的声音传了进来，是虎子。
藤蔓被掀开一道缝隙，一个精悍的身影敏捷地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冰冷的夜风和浓重的露水气息。虎子反手迅速将藤蔓掩好，这才直起身，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行回来。
赵志强放下枪，但没有放松警惕，低声问：“怎么样？”
虎子喘息稍定，抹了把脸上冰凉的汗水，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悸和凝重：“出事了。寨子……回不去了。”
林海的心猛地一紧。
“慢慢说，怎么回事？”赵志强沉声道，递过去一个竹筒。
虎子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才喘息着说道：“我没敢太靠近寨子，在老鹰岩上用我爹留下的旧望远镜看的。寨子外面……多了好些穿迷彩服、带枪的人，不是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些‘蝰蛇’小队，人更多，装备看起来更……更正规。他们在寨子口设了卡，进出的人都要盘查，还有人在寨子里巡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我摸到后山，想找老根叔打听。刚靠近他家那片林子，就听到里面有动静，有人压低声音说话，还有……拉扯和捂嘴的声音。我不敢再靠近，绕到更远的地方，等了很久，看到两个穿迷彩服的，拖着一个人从林子里出来，那人被捆着，嘴里塞了东西，看衣服……像是老根叔！”
“老根叔？”赵志强眉头紧锁，“那个经常进山采药、知道很多老事的独眼老头？”
“就是他！”虎子用力点头，“他们把他拖上一辆停在寨子外面的越野车，开走了。方向……是往山外去的。”
岩洞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余烬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抓走知道很多“老事”的采药人……“蝰蛇”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势力，显然在加大力度，不仅要控制这片区域，还要清除可能知晓内情或构成威胁的“不稳定因素”。
“寨子里其他人呢？有什么反应？”赵志强问。
虎子摇摇头：“表面上看……很平静。但我在远处能看到，很多人家的灯很晚还亮着，有人影在窗口晃动。寨子口的卡子查得很严，尤其是对青壮年男人。我估计……寨子里的人，要么被吓住了，敢怒不敢言；要么……有人已经被他们收买或控制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回来的路上，我特意绕到白天发现痕迹的那个山坳附近看了看。那伙人停留的痕迹还在，但他们已经离开了。我顺着脚印跟了一段，他们确实是往东北无人区深处去了，脚印很乱，很急，像是在逃命。”
信息拼凑起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逐渐清晰：“蝰蛇”或其背后的力量，正在加强对这片山区的实际控制，手段包括武力威慑、设立关卡、抓捕知情者。而一些察觉危险或不愿屈服的本地山民，则被迫拖家带口，逃往生存环境更加恶劣的深山绝地。
“我们这里……也不安全了。”赵志强缓缓道，声音在寂静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沉重，“他们控制了寨子，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对周边山林进行更彻底的清剿和搜索。那个被抓的老根叔……如果扛不住，可能会说出一些他知道的藏身点，包括老一辈猎人知道的这类岩洞。”
虎子的脸色更加难看：“那我们……”
“不能留了。”赵志强果断地说，“天一亮就走。这里已经暴露在风险中。”他看向林海，“你的伤，能坚持吗？”
林海迎着赵志强的目光，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他用力点了点头：“能。”留下是等死，他别无选择。
“我们去哪？”虎子问。
赵志强目光投向岩洞深处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更远的地方。“往东，过‘死人沟’，去‘老熊洞’。那里比这里更偏，更险，知道的人更少。我爹当年追一只受伤的老熊去过一次，只跟我说过大概位置。‘蝰蛇’的人短时间内应该找不到那里。”
“死人沟……”虎子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那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没别的路了。”赵志强站起身，开始迅速而无声地收拾仅有的物资，“抓紧时间休息，天亮前我们就出发。虎子，你辛苦一下，把外面我们留下的痕迹尽量清理掉，特别是洞口附近。林海，你尽量睡一会儿，保存体力。”
命令简洁明确。虎子没有二话，立刻再次钻出洞外。林海也强迫自己躺下，闭上眼睛，尽管睡意全无，但他知道赵志强说得对，他需要每一分体力。
赵志强检查了猎枪和子弹，将药膏、干粮、水壶等必需品打包好。然后他走到洞口，替换虎子进行警戒，让虎子进来稍作休息。
岩洞内重新陷入压抑的寂静。但这一次，寂静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紧迫感和危机感。控制寨子，抓捕知情人，清剿山林……“蝰蛇”的网正在收紧。而他们，必须在这张网彻底合拢之前，逃向更深处、更危险、但也可能是最后屏障的荒野。
林海在干草铺上辗转，左臂的麻痒似乎随着心绪的动荡而加剧。他握紧了胸前冰冷的钥匙，那沉默的金属仿佛也感受到了外界的压迫，微微散发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的悸动。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们还有方向，还有彼此，还有在这绝境中挣扎求生的、不肯熄灭的意志。
天，就快亮了。而逃亡，将进入新的、更加未知和险恶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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