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吴山定方略
议事厅里的喧嚣，如同钱塘江的潮水，涨到了最高点，终于开始慢慢退去。蜡烛又换了一茬，新烛的火苗噼啪作响，将众人脸上或激动、或沉思、或疲惫的神情映照得明暗不定。长时间的激烈争论，耗尽了大家的精力，却也把所有的可能性、利弊得失都摊开在了那张粗糙的东南地图上。
庞万春的“主动出击，半渡而击”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一往无前，却也让人担心剑走偏锋，易折易断。赵普的“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则像一面厚重的盾牌，沉稳坚固，却难免被动挨打，时间久了，盾牌后面的人心也会发霉。而方百花的“前出要点，梯次防御，弹性防御”，则像是在剑与盾之间，找到了一条蜿蜒但更具韧性的路线——它不是硬碰硬的莽撞，也不是龟缩不出的消极，而是一种带着钩子和倒刺的防御，让你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却又始终找不到决战的机会，直到被拖垮、被磨钝。
现在，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待，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那个一直端坐在主位，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倾听的男人身上——方腊。
方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杉木长案的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低垂，似乎还在凝视着地图上那纵横交错的线条，又似乎已经穿透了地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运河上千帆竞渡的宋江船队，看到了童贯那阴鸷而得意的老脸，也看到了杭州城外即将燃起的烽烟，以及烽烟背后，万千将士和百姓期盼或恐惧的眼神。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经过淬火的精钢，沉稳、冷静，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从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庞万春，到捻须沉思、眉头微蹙的赵普，再到英姿飒爽、眼神坚定的方百花，还有一脸跃跃欲试的方貌、沉稳的李彪、精干的韩冲、以及带着几分技术匠人执拗的马老三……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的茶碗，轻轻呷了一口。这简单的动作，却奇异地让大厅里最后一丝躁动不安的气息平复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大王要做出决断了。
“诸位，”方腊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吵也吵了，争也争了。庞将军的锐气，赵司长的持重，百花将军的谋略，方貌的机变，还有诸位将军的忠勇，本王都听到了，也记在心里了。”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投射在地图上，仿佛将整个东南山河都笼罩在了他的意志之下。
“仗，要怎么打？”方腊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杭州”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北移动，划过太湖，落在“湖州”、“宜兴”一带，“不是看我们想怎么打，而是要看怎么打，对我们最有利！怎么打，能让我们‘大炎’的损失最小，胜算最大！怎么打，能让跟着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少流点血！怎么打，能让信任我们、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的百姓，少受点苦！”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宋江受了招安，来打我们，这是他的取死之道！童贯想借刀杀人，这是他的痴心妄想！但我们，不能因为敌人来了，就自乱阵脚！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法子，把这场仗，打赢！打漂亮！”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看向庞万春：“万春！”
“末将在！”庞万春一个激灵，挺直腰板，声如洪钟。
“你的锐气，是好的！是我‘大炎’的胆魄！没有这股子逢敌亮剑的胆气，我们走不到今天！”方腊先肯定了他的勇气，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勇猛，不等于莽撞！三万精兵倾巢而出，渡过江去，是痛快！可万一有个闪失，杭州怎么办？‘大炎’的根基怎么办？我们不能拿国运去赌一口气！”
庞万春张了张嘴，想辩解，但看到方腊那深邃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哥教训的是！俺……俺是有点着急了。”
方腊的目光又转向赵普：“赵司长！”
“老臣在。”赵普连忙躬身。
“你的持重，更是我‘大炎’的基石！打仗打的是钱粮，是民心，这话一点不错！没有稳固的后方，没有充足的粮草，再勇猛的将军也是无根之萍。”方腊同样肯定了他的贡献，然后也指出了问题，“但是，赵司长，守城，不是最终目的！如果我们只想着守，就会失去战场主动权，就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等到二十万大军把杭州围得铁桶一般，就算城再高，池再深，城里的民心，还能稳如泰山吗？将士们的锐气，还能持久不衰吗？”
赵普花白的胡子颤了颤，沉思片刻，也缓缓点头：“大王明鉴，是老臣……过于求稳了。”
最后，方腊的目光落在了方百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百花！”
“百花在。”方百花上前一步，英姿飒爽。
“你的‘前出要点，梯次防御’之策，”方腊的手指再次点向湖州、宜兴一线，“深合我意！它取庞将军之‘主动’，避其‘行险’；取赵司长之‘稳妥’，补其‘被动’！此策，可谓刚柔并济，攻守兼备！是我军目前处境下的最佳选择！”
方百花眼中闪过一抹光彩，但依旧沉稳地答道：“百花浅见，能得大哥认可，百花之幸。”
方腊重新面向所有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故此，本王决断如下——”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连蜡烛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军此次迎战宋江、童贯联军之总体战略，便定为：前出要点，梯次阻击，消耗敌锋；水陆协同，固守杭州；待敌疲敝，寻机决战，以求破之！”
这二十几个字，清晰有力，如同战鼓擂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它融合了主动与防御，强调了过程与时机，是一个完整而清晰的作战纲领。
“具体部署！”方腊不再犹豫，开始点将。
“庞万春听令！”
“末将在！”庞万春大步上前，单膝跪地，甲叶铿锵。
“命你为前敌总指挥！统率两万精兵，即日整军，开赴湖州！你的任务，不是在湖州与宋江决战！而是利用太湖沿岸水网丘陵之地利，层层设防，节节阻击！要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他，像磨盘一样磨掉他的锐气，像蚊子一样叮咬他，让他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代价！要摸清他梁山军的战法、将领的脾性、队伍的强弱！可能办到？！”
“能！”庞万春吼声震天，“大哥放心！俺老庞就是一块最粘的牛皮糖！宋江想过湖州，不脱层皮，休想！俺一定把他的底裤都摸清楚！”这粗俗却生动的话，让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几个将领忍不住低笑出声。
“李彪、刘横听令！”
“末将在！”两位水军将领出列跪倒。
“命你二人，率水军主力，前出太湖！一要保障庞将军陆师侧翼安全；二要寻机袭击宋江军经由运河、太湖转运之粮道，断其补给；三要严密监视并阻击可能从太湖南下之梁山水军（张顺、李俊部）！太湖，就是你们的战场，可能掌控？！”
“必不辱命！”李彪沉声道，“梁山泊的水鸭子，到了太湖，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韩冲听令！”
“属下在！”韩冲闪身出列。
“你的侦察司，全部撒出去！我要知道宋江军每日行程、扎营地点、兵力配置、主将动向、士气如何！更要紧盯童贯主力大军之动向！消息，要快！要准！可能做到？！”
“韩冲以项上人头担保！定让宋江、童贯之举动，如同在我王案头直播……呃，是如同绘制于大王案前！”韩冲差点说漏了嘴，用了方腊偶尔会冒出的新奇词儿，赶紧改口。
“方百花听令！”
“百花在！”
“命你坐镇杭州，总督后方防务！整训新军，协调各方，巩固城防，并为庞万春之前军提供一切所需之后援！杭州之安危，我军之根本，系于你身！可能担此重任？”
“百花领命！人在城外！”方百花声音清脆，却带着千钧之力。
“赵普、方貌听令！”
“臣（属下）在！”
“后勤粮秣、军械供应、民夫调配、舆论引导、民心安抚，此乃重中之重！就全权交予你二人！要确保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后方百姓人心安定！可能办好？”
“臣（属下）万死不辞！”赵普和方貌齐声应道。
“马老三！”
“小……小人在！”马老三赶紧出列，有些手足无措。
“你的天机院，全力开工！守城器械，如震天雷、一窝蜂、床弩，优先保障杭州及湖州防线！我要让宋江的兵马，尝尝咱们‘天机火雷’的厉害！可能供应得上？”
“能！一定能！”马老三激动得脸通红，“小人就是不吃不睡，也把家伙事儿给您造得足足的！”
一道道将令，清晰明确，如同精准的齿轮，咔哒咔哒地嵌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战争机器。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的职责，感受到了肩头的重担，也燃起了昂扬的斗志。
方腊最后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静却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此一战，乃我‘大炎’立国之战！胜，则东南半壁，尽入我手，天下震动，民心归附！败，则万事皆休，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抱拳环视众人：
“诸位兄弟！方腊，在此拜托了！”
“愿为大王效死！誓破梁山！‘大炎’万胜！”
以庞万春为首，所有文武官员，齐刷刷单膝跪地，怒吼声如同惊雷，冲破了王府的屋顶，直上云霄，仿佛连吴山上的星辰都被震得摇曳了一下。
吴山定方略，风云际会时。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战争，随着这夜定下的策略，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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