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燕京城里还留着金国覆灭的余温,街头巷尾的焦糊味还没散尽。可驿道上已经热闹起来——从辽东来的女真使者,从西夏来的党项使者,从高丽来的三韩使者,车马络绎不绝,都在往城里赶。
他们要去朝见一个人。
岳飞。
这个名字,如今是悬在整个东亚头顶的一把刀。金国这把最硬的刀都被他砍断了,剩下的,谁还敢不低头?
可就在这各方来朝的喧嚣中,一支特殊的使团,悄无声息地进了城。
他们没有华丽的马车,没有成群的随从,只有九个人,九匹马,还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骆驼。马是白马,一共八匹,毛色纯得没有一丝杂色,在六月的阳光下白得晃眼。骆驼也是白的,体型比寻常骆驼大上一圈,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神气得像个君王。
领头的是个蒙古汉子,三十来岁,一脸虬髯,眼睛细长,看人时眯着,像鹰。他叫博尔忽,是蒙古乞颜部合不勒汗的堂弟,也是这次使团的正使。
“阿哈(哥哥),”一个年轻些的蒙古人策马凑过来,用蒙语低声说,“这汉人的城……真大。”
博尔忽没说话,只是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建筑。
确实大。
燕京的街道,比草原上最宽的河谷还要宽。两旁的房屋,比最高的山坡还要高。街上的人,比雨季的牛羊还要多。他们穿着各色衣服,说着听不懂的话,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博尔忽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进巨人国的孩子。
渺小,不安,还有点……兴奋。
“记住汗的话,”他压低声音,用蒙语对身后的八个人说,“咱们是来称臣的,不是来打仗的。汉人问什么,就答什么。汉人要什么,只要不过分,就给。明白吗?”
“明白。”八个人齐声应道,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博尔忽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使团被安排在城南的“四方馆”——这是专门接待外邦使节的地方。馆舍很新,显然是刚修缮过,家具陈设一应俱全,连伺候的仆役都训练有素,见到他们这些草原打扮的人,既不惊讶,也不轻视,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引路。
“贵使请在此歇息,”一个汉人通译(翻译)躬身道,“岳将军正在处理军务,明日辰时,在元帅府接见各位。”
“有劳。”博尔忽抱了抱拳——这个礼节是他临行前特意学的。
通译退下后,博尔忽让其他人去休息,自己则走到院子里,打量着那九匹白马和白骆驼。
马是好马,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良驹。骆驼更是罕见——白色双峰驼,整个草原也找不出几匹。合不勒汗让他带这些来,意思很明白:我们蒙古人,有的是好东西。我们臣服,不是因为我们穷,是因为我们识时务。
“阿哈,”那个年轻蒙古人又凑过来,这次说的是汉语——虽然生硬,但能听懂,“你说……汉人会要咱们的贡品吗?”
“会。”博尔忽说,“但咱们要的,不是他们要贡品,是咱们要互市。”
“互市?”
“用咱们的马、牛、羊、皮子,换他们的铁锅、盐巴、茶叶、布匹。”博尔忽眯起眼睛,“有了这些,部落才能过冬,战士才有铁甲,孩子才能长大。这比金子重要。”
年轻蒙古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正说着,馆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博尔忽走到门口,只见一队汉人士兵正押着几个人走过街道。那几个人穿着女真贵族的服饰,但衣袍破烂,满脸血污,被铁链拴成一串,踉踉跄跄地走着。周围围满了百姓,有人扔烂菜叶,有人吐口水,还有人高声叫骂:
“金狗!还我爹命来!”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博尔忽瞳孔一缩。
他认得其中一个人——那是金国的枢密副使完颜宗贤,去年秋天还代表金国去草原,要他们蒙古出兵夹击宋军。那时此人何等威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数百随从,说话时下巴抬得老高。
可现在,像条狗一样被拴着。
“那是……”年轻蒙古人脸色发白。
“金国的官。”博尔忽低声说,“亡了国,就是这下场。”
他转身回屋,关上门。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合不勒汗让他来称臣,真是英明。要是再来晚点,等汉人腾出手来,下一个被拴在铁链上游街的,可能就是他们蒙古人了。
这一夜,博尔忽没睡好。
六月初二,辰时。
元帅府的正堂里,岳飞端坐主位。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紫色蟒袍——这是方腊特赐的礼服,只有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才有资格穿。袍子很合身,衬得他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两侧,韩世忠、杨再兴、郭药师等将领依次而坐。人人甲胄鲜明,神色肃穆。
堂下,各方使者分列左右。
左边是女真诸部的代表,右边是西夏、高丽、大理的使者。个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宣——”司礼官拖长了声音,“蒙古乞颜部使者,博尔忽,觐见——”
堂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蒙古?
那个远在漠北,连金国都管不了的部落,居然也派人来了?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博尔忽大步走进正堂。
他没穿蒙古的传统袍服,而是换了一身汉人式样的深蓝色长衫——这是昨晚通译建议的,说这样显得恭敬。可衣服不太合身,穿在他魁梧的身材上显得有些局促。
走到堂中,博尔忽单膝跪地,抱拳:
“蒙古乞颜部使者博尔忽,奉我汗合不勒之命,拜见大炎岳元帅!”
他说的是汉语,虽然生硬,但字正腔圆,显然练过。
“起来吧。”岳飞淡淡道。
博尔忽起身,垂手而立。
“你们合不勒汗,派你来做什么?”
“献贡,称臣。”博尔忽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双手奉上,“这是我汗的国书,愿尊大炎为宗主,岁岁来朝,永为藩属。”
亲兵接过羊皮纸,呈给岳飞。
岳飞展开看了看。文字是蒙文,旁边有汉文译文。内容很恭顺,语气很谦卑,无非是些“仰慕天朝”“愿效犬马”之类的套话。
可岳飞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行小字上:
“请开边市,以通有无。”
他抬起头,看着博尔忽:“你们要互市?”
“是。”博尔忽不卑不亢,“草原苦寒,缺铁、缺盐、缺茶。中原富庶,缺马、缺牛、缺皮。若能互通有无,于两国皆有利。”
堂中一片寂静。
女真使者们面面相觑——这些蒙古蛮子,胆子倒大,一来就要互市?
西夏使者则暗暗冷笑:汉人刚灭了金国,锐气正盛,怎么可能答应你们这些化外之民的条件?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岳飞点了点头。
“可以。”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激起千层浪。
“元帅!”一个女真使者忍不住开口,“这些蒙古人桀骜不驯,反复无常。今日称臣,明日就可能反叛。若是开了互市,他们用咱们的铁器打造兵器,反过来打咱们怎么办?”
“是啊元帅,”西夏使者也附和,“草原部落,历来是中原大患。给他们铁,就是给他们刀啊!”
博尔忽脸色不变,心里却紧了紧。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岳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
然后,他看向那个女真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下……下官完颜斜也,原大金礼部侍郎……”
“金国已经亡了,”岳飞打断他,“没有什么大金了。你现在是大炎的子民,说话要注意分寸。”
完颜斜也脸一白,不敢再言。
岳飞又看向西夏使者:“你们西夏,去年是不是也从金国买过铁器?”
“这……”
“金国卖你们铁器时,可曾担心你们反过来打他们?”
西夏使者哑口无言。
岳飞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堂中所有人。
“本帅知道,你们心里都有小算盘。女真怕蒙古强大了报仇,西夏怕蒙古强大了抢你们草场,高丽怕蒙古强大了渡江——”他顿了顿,“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蒙古为什么要强?”
没人敢接话。
“因为草原苦,因为没饭吃,因为活不下去。”岳飞自问自答,“人活不下去,就要抢。抢不到汉人的,就抢女真的;抢不到女真的,就抢西夏的;抢不到西夏的,就抢吐蕃的——总得有条活路。”
他站起身,走到博尔忽面前。
“博尔忽,我问你:如果给你们铁锅煮饭,给你们盐巴调味,给你们茶叶解腻,给你们布匹御寒——你们还抢不抢?”
博尔忽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岳飞的眼睛:
“如果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如果能吃饱,谁愿意去抢?”
四目相对。
堂中落针可闻。
良久,岳飞笑了。
“好,这话实在。”他走回主位,重新坐下,“传本帅令:在燕山北麓,设‘漠北安抚使司’,以合不勒汗为安抚使,统辖漠南诸部。在张家口、大同、宣府三地,开互市。蒙古人可以马、牛、羊、皮子,换取铁锅、盐巴、茶叶、布匹。但有三条——”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一,铁器只准民用,不准军用。一旦发现私造兵器,立斩不赦,互市永闭。”
“二,各部需遣子弟入燕京学堂,习汉文,学汉礼。学成归部者,可授官职。”
“三,各部需遵大炎法度,若有仇杀、劫掠,由安抚使司依律裁决。敢私相攻伐者,视同叛逆,发兵剿灭。”
三条说完,他看着博尔忽:“能做到吗?”
博尔忽心脏狂跳。
他没想到,岳飞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更没想到,条件会这么……这么宽容。
铁锅、盐巴、茶叶、布匹——这些正是部落最缺的东西。至于那三条约束,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不私造兵器?有了铁锅,谁还费劲打铁造刀?子弟入学?能学汉人的本事,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遵法度?只要汉人裁判公道,谁愿意天天打打杀杀?
“能!”他重重点头,“我替合不勒汗,替草原上的所有部落,谢元帅大恩!”
说完,他再次单膝跪地,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堂中其他人脸色各异。
女真使者们面如死灰——他们知道,从今往后,蒙古人不会再是他们可以随意欺凌的“野人”了。有了汉人的支持,蒙古崛起只是时间问题。
西夏使者们忧心忡忡——蒙古强大了,西夏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高丽、大理的使者则暗自庆幸——还好离得远,暂时波及不到。
只有郭药师,看着这一幕,心里暗暗佩服。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打仗,是为了让人怕。
治国,是为了让人服。
怕只能管一时,服才能管一世。
岳飞这一手,既给了蒙古人活路,又把他们绑在了大炎的战车上。从今往后,蒙古人就是大雁在草原上的眼睛、耳朵、刀子。女真残部想复国?得先问问蒙古人答不答应。西夏想捣乱?得先掂量掂量北边的压力。
一石三鸟。
不,是一石多鸟。
“还有,”岳飞忽然又开口,“你们献的九白之贡,本帅收下了。但礼尚往来,我大炎也不能小气。”
他招招手,亲兵捧上一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一枚金印,一方虎符,还有一卷帛书。
“这是‘漠北安抚使’的金印,这是调兵的虎符,这是陛下的敕封诏书。”岳飞把木盒递给博尔忽,“带回去,交给合不勒汗。告诉他,从今日起,他就是大炎在漠北的代言人。草原上的事,他说了算。但中原的事,得听我的。”
博尔忽双手接过木盒,只觉得沉甸甸的,不止是重量,更是责任。
“末将……末将一定把话带到!”
“去吧。”岳飞摆摆手,“在燕京多住几天,看看汉人的城,汉人的街,汉人的活法。回去告诉你那些族人,只要安分守己,大炎不会亏待他们。可要是起了异心——”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博尔忽重重磕了个头,抱着木盒退下了。
他走出元帅府时,六月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街上的百姓来来往往,有卖菜的,有挑担的,有牵孩子的。没人多看他这个草原汉子一眼——燕京城里,奇装异服的外邦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博尔忽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大得多。
也复杂得多。
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盒,金印的棱角硌得手疼。
可这疼,让他踏实。
回到四方馆,年轻蒙古人迎上来,急切地问:“阿哈,怎么样?汉人答应了吗?”
“答应了。”博尔忽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不但答应了,还给了这个。”
年轻蒙古人看着金印、虎符、诏书,眼睛瞪得老大。
“这……这是……”
“从今天起,”博尔忽一字一句地说,“咱们乞颜部,就是大炎在草原上的官了。合不勒汗,是朝廷钦封的漠北安抚使。”
年轻蒙古人呆立半晌,忽然跳起来,用蒙语欢呼:“长生天保佑!长生天保佑!”
可博尔忽没笑。
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草原的方向。
“阿哈,你怎么不高兴?”年轻蒙古人不解。
“高兴,”博尔忽说,“可也怕。”
“怕什么?”
“怕咱们担不起这个担子。”博尔忽低声说,“汉人给咱们铁锅,是让咱们煮饭。可锅能煮饭,也能炼铁。汉人让咱们的孩子上学,是让他们学本事。可本事学会了,是替汉人办事,还是替自己办事?”
他转过身,看着年轻蒙古人:“合不勒汗常说,草原上的鹰,飞得再高,也得落地觅食。咱们现在,就是那只鹰。汉人给了咱们吃的,可也给了咱们笼子。吃,还是不吃?进笼子,还是不进?”
年轻蒙古人愣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多。
“那……那咱们怎么办?”
“吃。”博尔忽斩钉截铁,“先吃饱,先活下来。至于笼子——”他望向窗外,目光深远,“等咱们翅膀硬了,再说。”
窗外,燕京城的炊烟袅袅升起。
六月的风,从南方吹来,带着青草和麦苗的气息。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草原和中原,这两个打了上千年的冤家,第一次,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
虽然这桌子的主人,是汉人。
可至少,蒙古人有了座位。
这就够了。
博尔忽想。
先有座位,再谈其他。
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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