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个讲究人,退休前在市档案馆管了一辈子故纸堆,身上那股子陈年樟脑球味儿,比我埋在地底下的根系还要顽固。
自从他那个自闭症的小孙女在这儿学会了开口叫“爷爷”,这老头就把这儿当成了第二个单位,没事就以此来做义工的名义,实际上是来过探案的瘾。
今儿个太阳毒,把柏油路晒得像块刚出炉的软糖。
老吴胳肢窝里夹着个牛皮纸筒,呼哧带喘地进了办公室,那架势不像是送文件,倒像是要去炸碉堡。
“小满,这事儿不对劲。”老吴把那卷纸往桌上一摊,动作太大,扬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灰尘,“你们这块地,百年前就不干净。”
我在地底下听得乐了。
干净?
这精神病院要是干净,那世界上就没有脏地方了。
那是张蓝晒图,边角都被虫蛀成了蕾丝花边,右下角的落款时间是民国十二年(1923年)。
图纸画得跟鬼画符似的,但在现在的南墙根那个位置,赫然用朱砂笔圈了个红圈,旁边一行蝇头小楷写得清清楚楚:“避邪位设于东南槐下,忌光照直射。”
“避邪位?”小满凑过去,眉头拧成了疙瘩,“吴叔,这不就是棵树吗?那时候这就规划种树了?”
老吴摘下老花镜哈了口气:“不仅仅是种树。根据这一行的批注,这棵树是为了‘压’东西的。而且这位置极其刁钻,说是东南,其实偏了三度半。你带我去看看那棵树的影子。”
我心说这老头有点东西。
俩人顶着大太阳走到南墙根。
这会儿正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候。
按照常理,树影应该缩成一团,但这棵老槐树——也就是现在的我,枝桠长得有些反骨,硬是把一根主枝横着伸了出去。
于是,那一团浓墨似的影子,正好不偏不倚,死死盖住了图纸上标注的那个“红圈”位置。
小满指着那块常年不见光的地面:“您看,是不是正好避开?”
老吴手里的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浑身一震,盯着那块阴影,就像盯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完全吻合……这哪里是巧合,这是百年布局啊。”
我也愣了。
合着我当年觉得自己是倒霉催的被关进这儿,其实是被人早在一百年前就预定好了坑位?
这感觉就像你以为自己在玩荒野求生,结果发现其实是在走剧本杀。
消息传得比流感还快。
没过十分钟,共枕那个女神棍就抱着那本厚得像砖头的《听语园纪事》副本冲进来了。
她这人平时走路带风,但这会儿脚下却有点飘,显然是被吓着了。
“吴叔,您看看这个字迹。”她翻开书页,指着上面那个着名的“别死”刻痕拓印。
那是我刚入院那会儿,神志不清时在床板底下刻的。
老吴从怀里掏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那拓印看了一眼,又从那一堆旧档案里抽出一份1925年的《青山市地籍测绘报告》。
“这……”老吴倒吸一口凉气。
那份泛黄的报告附图上,同一个位置,也被圈了出来,旁边还有一行显然是当时测绘员留下的非法改建记录,用的是鲜红的钢笔水,至今没褪色:“此处阴气反升,恐有活灵镇阵。”
最要命的是,那行字的笔锋、力道,甚至那个“镇”字最后一笔的勾法,跟我当年在床板上刻下的“死”字,有着诡异的相似度。
“这不可能。”小满声音有点哑,“老陈那时候才多大?二十七岁。这报告是一百年前的。”
一直没吭声的根语者石耳,这时候从那一堆植物标本后面冒了出来。
这老哥手里捏着半卷残破的《山语录》,眼神比我在地底下见过的最老的穿山甲还要深邃。
“时间是线性的,但因果不是。”石耳把那卷古书往桌上一拍,指着一段几乎要风化消失的文字,“你们看这儿。”
那是一段关于“地仙”的记载,晦涩难懂,但石耳给翻译成了大白话:“地仙不成,则化游魂;游魂不散,则依情驻物;情极深者,可借骨肉亲缘之地,续命百年。”
石耳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直勾勾地盯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我们一直搞错了一个因果关系。不是陈丰死了才变成这块地的灵,而是这块地早就因为某种阵法残缺,一直在等一个命格够硬、怨气够深、情义够重的人来填坑。陈丰不是死了才变成灵,他是活着就把命分给了这块地。”
“你是说……”小满手里的烟头烧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他这辈子遭的罪,全家被灭门,被当成疯子关进来,甚至学会听懂老鼠说话……全都是为了让他‘够格’填这个阵眼?”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真相太残酷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这二十七年的人生,岂不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前戏?
但我并没有觉得愤怒。
相反,作为这块地的意志,我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
就像是一块悬在半空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不是逃出来的。”小满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是被山选中,喊回来的。什么狗屁安宁病院,这特么就是个等待了百年的容器,就等着老陈这味药引子呢。”
那天晚上,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在地底下的根系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个人的梦境。
共枕睡得很不安稳。
在她的梦里,她翻开了一本巨大的书,那书页不是纸做的,而是一片片新鲜的槐树叶子。
她翻到某一页,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画。
那是我的侧影。
不是现在的树影,而是二十七岁的我,穿着那身条纹病号服,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我的眉头微皱,像是在听风里的声音。
在那个侧影下方,有一行像是露水凝结成的文字:“庚子年人劫,孤魂守园,以七情为薪,照百载路。”
共枕猛地惊醒,一身冷汗。
她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冲进书房,在一堆复印件里疯狂翻找。
终于,她找到了一张刚修复好的民国报纸复印件。
那是一篇1927年的失踪案报道,标题模糊不清,受害者的名字也被污渍盖住了。
但在那张配图的照片背景里,就在这堵南墙的角落,有一道淡淡的影子。
那影子的轮廓,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树影。
那是一个人靠在墙上的姿势。
那个姿势,跟今天下午小满指给老吴看的那个“避邪位”阴影,分毫不差。
共枕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张粗糙的纸片,眼泪“啪嗒”一声砸在复印件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原来……”她对着空气,声音轻得像是在怕惊扰了什么,“你早就在这儿等你自己回来。”
我在窗外听着,心里那股子酸涩的情绪顺着树干往上涌,最后化作树梢上的一声叹息。
风停了。
院子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
明天就是清明了。
按照咱们这儿不成文的规矩,每年的这一天,后院那口枯了十几年的老井,都会莫名其妙地泛起水光。
那水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照的。
小满已经让人把井台边的杂草清干净了,十二个新来的小萝卜头被通知明天一早集合。
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那是“照井忆己”的仪式。
只不过今年的水,怕是要比往年更加深不可测一些,毕竟,我这个“地主”,还没想好要在水里给这帮孩子看点什么新鲜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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