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筒子楼里公用水龙头的滴水声，不紧不慢地过着。
陆过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底层生活。每天上学、放学，跟着李桂花捡废品、讨价还价，看着对门202室母子沉默的进进出出。
有时候他确实觉得有些乏味，想要跳过时间，可惜这游戏似乎为了所谓的沉浸感，并没有提供快进功能。
学校里关于国庆晚会的筹备渐渐热闹起来。陆过所在的四年级二班，最后定下几个女孩子跳舞，一个男生表演快板，算是交了差。
这天下午放学稍早，李桂花还没来接他。
陆过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校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陆过！等等我！
回头一看，王明明正费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圆乎乎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这个住在同片区的小胖子，自从发现陆过不再像以前那样惹是生非后，他就主动凑了过来，总爱找陆过一起回家。
班上的同学们也逐渐察觉到了陆过的变化。尽管他凶名在外，相处下来，大家发现这个长相出众的男孩本质并不坏。于是，原先那些绕着他走的同学，也渐渐愿意和他说话了。
今天我奶奶做了糖饼，可好吃了！王明明一边喘气一边说，从书包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糖饼，不由分说地塞给陆过一个。
他家里条件似乎不错，爸爸在路边有个修车摊，妈妈在商店卖衣服。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给陆过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连那总是微抿着的唇线都显得格外好看。
路过王明明家的修车摊时，王爸爸正蹲在地上修补轮胎，满手油污。看见儿子，他头也不抬地喊：作业写完了没？别又到处野！目光扫到儿子身旁那个漂亮得过分的男孩时，稍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和善的笑容：是小过啊？明明总提起你。以后常来家里玩，俺家新买了彩电！
王明明得意地挺起胸脯：二十一寸的呢！
辞别王爸爸，王明明热情地邀请陆过去他家那栋楼看看。他家住在一楼，楼前的小空地被他的爷爷奶奶开辟成了一个小菜园，种着些西红柿、黄瓜、小葱，绿油油的。
王奶奶正提着水壶浇菜，王明明大声介绍：奶奶，这是陆过，我同学！
王奶奶抬起头，推推老花镜，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哟，是桂花姐家的孙子吧？长得真俊，常听你奶奶念叨你。说着，顺手从菜畦里摘了几个熟透的西红柿和两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塞到陆过手里，拿着，回家吃个新鲜！
陆过道了谢，阳光照在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那双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明亮。他答应以后常和王明明一起上下学，这才抱着蔬菜往家走。
刚到楼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车轮声。李桂花骑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这孩子！吓死奶奶了！怎么自己回来了？
她的手掌粗糙有力，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陆过连忙举起手中的蔬菜：我和王明明一起回来的，这是他奶奶给的。
看到水灵灵的蔬菜，李桂花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她仔细打量着孙子，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微乱的碎发：王家老太太倒是实在人……她叹了口气，以后还是要等奶奶来接，现在坏人太多了。
她琢磨了一下，又自言自语：不能白占人便宜，明天我喊上王奶奶一块去东头那片小区转转，听说那边纸壳子多。
祖孙俩说着话上了楼，准备开门进屋。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陆野低着头走上来，看到祖孙二人，脚步微微一顿。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带着阴郁美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陆野？李桂花有些诧异，今天放学这么早？
陆野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回答。陆过轻声替他解释：奶奶，今天是大星期。
大星期？李桂花显然对这个新词很陌生。
就是半月一次的假期，住宿生可以回家过周末，今天不上晚自习。陆过耐心解释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陆野脸上。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陆野高挺的鼻梁投下深深的阴影，碎发垂落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睫，整个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陆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便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掏出钥匙打开了202的房门。
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李桂花摇了摇头：这孩子，跟他妈一样不爱说话...
几天后的一个午休时分，陆过在校园的老槐树下发现了陆野。
他靠在长椅上睡着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闭着眼睛的时候，陆野脸上少了平日里的阴沉，那份属于少年的清秀俊朗便凸显出来，只是深色的皮肤也遮掩不住眼下的青黑。
陆过轻轻走过去，将早上李桂花塞给他的红苹果放在陆野手边，这个水果他向来不爱吃。
陆野立刻惊醒，眼神中还带着睡意。看到站在面前的陆过和那个苹果，他明显愣了一下。在阳光下，陆过那张总是板着的小脸被光晕柔化，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给你。男孩的声音很轻，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陆野拿起苹果，默然无语。
男孩看着他疲惫的眉眼，忽然问道：你每晚都睡得很晚吗？要到三四点吗？我们房间只隔着一堵墙，我能听见动静。
陆野的瞳孔猛地收缩，握着苹果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沉默良久，最终低声说：……谢谢。
这个短暂的交流，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个原本各自运转的世界间漾开了一圈涟漪。
又过了几天，晚上十一点半，对门202室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亮灯。
李桂花特意守在门口，当楼梯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时，她立即打开门叫住了正要进屋的陆野。
陆野！李桂花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你看看你，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干什么去了！马上就要中考了，可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妈那么辛苦供你读书……
陆野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一言不发。
这时，陆过趿拉着拖鞋从门后探出身来。兴许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柔软的黑发睡得有些蓬乱，稚嫩的小脸上困意未消。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适应着楼道的昏暗。
他抬头望向争执的两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五官的轮廓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分明。
我知道。他突然出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李桂花正要责备他怎么还没睡，陆过已经继续说道：奶奶，陆野哥可能是去打工了。
打工？打什么工？李桂花疑惑地问。
陆过转向陆野，声音平静：我前几天看到你在巷口和陆文才说话，还给了他两个西瓜和几盒烟。
陆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紧紧盯着陆过，眼神复杂。
李桂花一听陆文才这个名字，顿时急了：什么？你跟那个二流子混在一起？
我不是在混。陆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只是在卡拉oK厅找了个打扫的活儿，晚上去收拾场地，能挣点钱。
挣钱？你一个学生挣什么钱？是不是你妈给你的生活费不够？
陆野沉默了片刻，才说：够。但是我想自己挣学费，不想总是……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难堪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因为生活费不够吃的。陆过轻声补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每天都很饿。
李桂花看着陆野过于消瘦的身形，又看看他疲惫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这孩子……要是缺钱就跟三奶说，何必去那种地方打工？那陆文才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我知道。陆野低声说，但是只有他能介绍这个活儿，包吃，工资少，但不拖欠。
李桂花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陆野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在陆过那张即使睡意朦胧也难掩精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掏出钥匙打开202的房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李桂花站在昏暗的楼道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筒子楼里每个人的心事，都像墙上的影子，在灯光下悄悄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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