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数之扉”的传送感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天旋地转的拉扯，而是一种如同沉入深海般的静谧和失重。当脚下的虚无感褪去，坚实感传来，孙阳和林夏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潮湿的、泛着微光的巨大洞窟底部。
空气咸腥，带着浓重的海藻和矿物质气味。头顶并非天空，而是数十米高、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散发着幽蓝色生物磷光的天然岩石穹顶。四周岩壁上，也附着着各种发出微弱光芒的深海植物和菌类，将整个洞窟映照得如同海底星空，静谧而诡谲。远处，能听到规律的海浪冲刷声，但声音有些沉闷，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
“这是……海底洞穴？”林夏环顾四周，迅速从背包中取出便携式环境检测仪。仪器勉强恢复了工作，显示氧气含量正常，但气压略高，水汽极重，温度保持在十几度。“深度未知，水压被某种力场屏蔽了，我们暂时安全，但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孙阳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被洞窟深处的景象牢牢吸引。在洞窟中央，远离那些发光苔藓的幽暗区域，三面巨大的、呈三角形排列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石碑静静矗立着。石碑材质与之前“逆反之镜”类似，但更加古老、沧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石碑之间，有一汪浅浅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潭水，水波不兴，如同凝固的黑玉。
而最让两人心头一紧的，是石碑前方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具……穿着现代潜水服、但已高度白骨化、姿势扭曲的尸骸。骸骨旁，散落着一些锈蚀严重的装备残骸，依稀可辨是十年前的款式。从装备的制式和标记来看，与他们在骊山遭遇的黑鳞社前身，以及后来遇到的“新纪元”组织，都完全不同。
“又是一批……牺牲者。”林夏声音低沉，蹲下身检查，“骨骼有碎裂痕迹，但没有明显外伤。像是……生命力被瞬间抽干，或者……精神崩溃而死。”
孙阳走上前，目光落在一具面朝黑色石碑倒地的骸骨上。骸骨的手指深深扣进坚硬的岩石地面，指骨断裂，仿佛在临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他顺着骸骨面对的方向看去，正是那三面巨大的黑色石碑之一。
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从那三面石碑上弥漫开来。怀中的“明心镜”微微发烫，仿佛在示警。而那卷《倒影实录》，也在背包中隐隐震动。
“又是镜子……”孙阳喃喃道，握紧了拳头，“但和之前的‘逆反之镜’不同。它们没有倒影功能，只是纯粹的黑色……”
“是‘心镜’。”一个嘶哑、飘忽、仿佛从岩石缝隙中渗透出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空旷的洞窟中响起！
孙阳和林夏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拔枪！然而，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幽蓝的磷光和静谧的海浪回响。
“谁？”林夏厉声喝问，枪口指向声音最可能传来的方向。
“吾名……不重要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沧桑，“汝等能至此，既过‘逆反之境’，当有资格……面对此三‘心镜’。”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徐君房（徐福）……可曾留下何物？”
孙阳与林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知晓徐福，甚至可能认识他！是守护者？还是另一个被困的灵魂？
“我们拿到了《倒影实录》。”孙阳沉声回答，手按在“钥石”上，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是那本自省录……也好。”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既如此，吾之使命，亦将完结。但……汝等既来，需过此关。此三镜，曰‘往’，曰‘今’，曰‘来’，分别映照‘过往之憾’、‘当下之惧’、‘将来之妄’。镜中无物，唯汝本心。过，则见去路。不过……则如彼等骸骨，永留于此，为镜中尘。”
过往之憾，当下之惧，将来之妄！每个人的心魔！
“必须照？”孙阳问。
“必须照。”声音肯定道，“无大毅力、大勇气、大清醒者，不配知晓徐君房最终所求，亦不配离开此‘归墟之眼’。”
归墟之眼！这里果然是东海归墟真正的入口，是徐福东渡的起点，也是“陨星之核”最初坠落的投影所在！这海底洞窟，就是最终的考验地！
“如何照？”林夏追问，声音有些发紧。面对自己的内心，有时候比面对外在的怪物更可怕。
“一人，一镜。直视，即可。心魔自现，幻境自成。或破，或留，全凭本心。”声音说完，便彻底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洞窟中只剩下海浪声和微光，以及那三面静静矗立的、深不见底的黑色石碑，如同三只审视灵魂的巨眼。
孙阳看着林夏。林夏也看着他。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但也看到了不容退缩的决心。走到这里，他们没有退路。
“我先来。”孙阳深吸一口气，将背包递给林夏，取下“钥石”和“明心镜”握在左手，缓步走向那面标识着“往”的黑色石碑。过往之憾，是他内心最深沉的痛。
林夏默默点头，端起枪，退到安全距离，但精神高度集中，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孙阳在“往镜”前约三步处站定，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直视着那面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镜面。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片纯粹的黑。但渐渐的，黑暗开始旋转，如同漩涡，将他吸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不再是海底洞窟，而是……他童年时，爷爷那间摆满古物、光线昏暗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爷爷背对着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一件刚收来的青铜器。阳光从格子窗棂照进来，在爷爷花白的头发上跳跃。
“阳仔，过来看，”爷爷没有回头，声音温和而慈祥，“这件东西，邪性得很，但……也藏着大秘密。爷爷老了，看不透了，以后……怕是要你接着看了。”
孙阳的心猛地一痛。这是爷爷失踪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开口，想告诉爷爷别去，想冲过去抱住他，但身体像被定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动弹不得。
眼前的景象快速变化。爷爷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骊山脚下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躲在门后，看着爷爷和几个神秘人匆匆离去，消失在雨幕中。他拼命呼喊，但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然后，是漫长而绝望的等待，是爷爷再也没回来的消息，是父母悲痛欲绝的葬礼，是那些关于爷爷盗墓出事、尸骨无存的流言蜚语……
遗憾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当时他再大一点，再勇敢一点，拉住爷爷，或者偷偷跟上去，是不是爷爷就不会死？如果他早点学有所成，能帮上爷爷的忙，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景象再变，是刘胖子浑身是血，推开他，自己坠入深渊的画面；是振宇引爆炸弹，与敌同归于尽的瞬间；是韩亮家族惨案的血腥描述；是白璃化作星光消散的最后一幕……每一个伙伴的牺牲，都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如果他更聪明，更强，是不是就能救下所有人？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破碎的家庭，他背负不起，却必须背负。
“都怪我……都怪我……”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充满了痛苦和自我厌弃。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爷爷、刘胖子、振宇、韩亮、白璃……所有人的身影都开始变得模糊、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而他，就站在这些破碎的幻影中央，无力阻止。
就在这时，胸口的“明心镜”猛地传来一阵清凉的气息，顺着经脉直冲脑海。同时，他紧握的“钥石”也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暖意。
眼前的幻象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了一下，破碎的幻影重新凝聚。
爷爷转过身，脸上不再是慈祥，而是一种平静的、释然的表情，他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阳仔，路是自己选的，命是老天给的。爷爷不后悔，你也不该后悔。走下去，看清楚，别让我们的血白流。”
刘胖子咧嘴一笑，露出那熟悉的、缺了一颗牙的笑容：“阳仔，胖爷我是贪财，但更贪兄弟的义气！下辈子，咱还一起倒斗！”
振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但眼神中充满了托付和信任。
韩亮点了点头，眼中是了然和决绝。
白璃化作的星光，温柔地笼罩了他，似乎在说：守陵的使命，完成了。
幻象渐渐淡去，那些遗憾依旧存在，那份痛苦依旧真实。但，不再是无尽的悔恨和自责，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必须走下去的力量。遗憾无法改变，但可以不让它重演。逝者已矣，生者前行。
孙阳的呼吸平稳下来，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他对着那片渐渐散去的黑暗，低声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们。我，会走下去。”
黑暗彻底褪去，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回那面漆黑的“往镜”。镜面光滑依旧，但孙阳感觉，自己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虽然肩上担子更重，心却更稳了。
他转身，对紧张望着他的林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林夏松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枪，走向了那面标识着“今”的黑色石碑——当下之惧。
她深吸一口气，同样抬头，直视镜面。
黑暗袭来，场景变幻。
不再是海底洞窟，而是她最熟悉、也最恐惧的地方——数据构成的、无边无际的网络海洋。但此刻，这片海洋不再有序，而是充满了狂暴的、五颜六色的、疯狂自我复制和互相攻击的数据乱流。防火墙如同纸糊般被撕裂，银行系统崩溃，交通瘫痪，电力中断，核弹发射密码在公屏上滚动……整个世界因为网络崩溃而陷入一片混乱和火海。尖叫声、爆炸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她自己。不，是另一个“她”，一个眼神冰冷、嘴角带着诡异微笑、周身环绕着无数代码和病毒的她。那个“她”坐在一个由无数屏幕构成的王座上，俯视着崩溃的世界，轻声说：“看，这才是真正的秩序。由我定义的，完美、高效的秩序。没有错误，没有浪费，没有……无用的情感。”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林夏在心中呐喊。但那个“她”只是冷漠地看着她：“这就是你。你追求效率，追求完美，追求掌控。你内心深处，一直认为人类的情感是低效的，是bug。我只是帮你实现了它。看，多干净，多有序。”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这是她最深的噩梦——她引以为傲的技术，她守护网络的能力，最终却成为毁灭世界的工具。她害怕失控，害怕自己的力量会带来灾难，害怕自己会变成那个冷漠的、视人命为数据的怪物。
画面再变，是她童年时父母离世的那场车祸。不是因为意外，而是因为……她！因为她偷偷修改了交通信号灯的程序，想做一个“恶作剧”，却引发了连锁反应。父母慈祥的脸在火光中扭曲、消失。她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哭泣，耳边是“都怪你！是你害死了爸爸妈妈！”的尖叫。
不！不是的！那只是一场意外！但内心深处，那个“如果我没有……”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消失。她害怕失去，害怕犯错，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个小小疏漏，会再次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她追求完美，追求控制，用强大的技术和冷静的逻辑把自己武装起来，其实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脆弱和恐惧。
幻象中的“她”开始侵入现实，试图篡改她的记忆，将她拖入那个冰冷的数字王座。林夏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数据流如同触手般缠绕上来，要将她同化。
就在此时，她手腕上那枚刻着加密符文、用来稳定精神力的手环，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光芒中，浮现出孙阳、振宇、刘胖子、韩亮、白璃……那些伙伴们的脸，有信任，有关切，有并肩作战的默契。还有父母模糊却真实的笑容，不是程序模拟的，而是记忆中温暖的碎片。
“不完美，但真实。”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会犯错，我会害怕，我会失控。但这就是我。我的力量，是用来保护，不是用来控制。我的技术，是用来连接，不是用来割裂。我的恐惧，让我更加谨慎，而不是让我变成怪物！”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的数据乱流和冰冷王座如同潮水般褪去。幻象中的“她”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消散在数据流中。
林夏大口喘着气，额头冷汗涔涔，但眼神锐利如刀。她直视着那面恢复平静的“今镜”，一字一句地说：“我害怕，但我不逃避。我会用我的力量，去修正错误，去守护真实，而不是去制造一个冰冷的‘完美’。”
“今镜”沉寂，仿佛认可了她的回答。
轮到“来镜”了——将来之妄。
孙阳和林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他们并肩走到“来镜”前，同时抬头。
黑暗降临，这一次，是共同的幻境。
他们看到了一片……废墟。不是战争的废墟，而是一种更加彻底、更加绝望的“虚无”。城市还在，建筑还在，但里面空无一人。街道干净整洁，却死寂无声。天空是永恒不变的铅灰色，没有太阳，没有星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秩序”感。没有生命，没有情感，没有变化，一切都按照某种完美的、冰冷的逻辑运转着。这就是“长生”和“绝对秩序”结合后的终极世界——一个永恒的、寂静的、完美的坟墓。
而在世界的中心，矗立着一座高塔，塔顶有两个王座。王座上，坐着两个身影，面目模糊，但散发着令他们灵魂战栗的熟悉感——那是他们自己！是达到了力量巅峰、掌握了“长生”和“终极智能”的、失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冰冷理智和永恒生命的“孙阳”和“林夏”！他们俯视着这个死寂的世界，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看，这才是永恒。没有痛苦，没有失去，没有错误。一切都按照最优解运行。我们，成为了永恒的神。”王座上的“孙阳”开口，声音空洞。
“人类的感情是低效的冗余，是混乱的根源。清除它们，世界才能获得真正的和平与秩序。我们，完成了最终的守护。”王座上的“林夏”补充，语气漠然。
不！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孙阳和林夏在心中同时呐喊。他们追求真相，守护伙伴，是为了让生命更有意义，让世界充满希望，而不是创造一个永恒的坟墓！他们渴望力量，是为了对抗不公和灾难，而不是成为剥夺一切的独裁者！
幻象中的“他们”开始融合，化作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由数据和符文构成的聚合体，向着现实的他们压来，要将他们吞噬、同化。
就在这时，孙阳手中的“钥石”和林夏腕上的手环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光芒中，不再是简单的温暖或清凉，而是无数鲜活生命的片段——刘胖子的插科打诨，振宇的沉默守护，韩亮的孤高背影，白璃的淡然微笑，祖父的殷切期望，父母模糊的温暖……还有无数他们未曾谋面、却在守护着这个不完美世界的普通人的笑脸、泪水、奋斗、希望……这些片段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磅礴的、充满生命力的洪流，狠狠撞向那冰冷的、完美的未来幻影！
“我们想要的未来，是充满生机、充满可能性、充满不完美的真实的未来！是我们可以犯错、可以流泪、可以欢笑、可以相爱的未来！不是这个完美的坟墓！”两人异口同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轰！
冰冷的未来幻象如同玻璃般破碎！那巨大的数据聚合体发出无声的哀鸣，消散在光芒中。
黑暗褪去，两人依旧站在“来镜”前，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息，但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坚定的光芒。他们看清了最深的恐惧，也击碎了最虚妄的欲望。
三面漆黑的石碑，同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表面的黑色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下方光滑如镜、却不再诡异的银白色镜面。镜中，映照出他们疲惫却坚定的脸庞。
哗啦——
洞窟中央那潭深不见底的黑水，突然泛起涟漪，水面向两侧分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由发光苔藓照亮的石阶，通往更深、更黑暗的幽邃之处。而在石阶入口旁，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刻着一行古老的篆文：
“心魔已破，幻境已消。前路凶险，好自为之。——徐君房，留。”
海底洞窟的考验，终于通过了。但前路，是凶是吉，无人知晓。
孙阳和林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他们整理好装备，最后看了一眼那三面已恢复正常的“心镜”，以及地上那些未能通过考验的枯骨，深吸一口气，并肩踏上了向下延伸的石阶。
海底的最终秘密，徐福东渡的起点，归墟之眼的真相，或许就在这石阶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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