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天气并未放晴。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光线透过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变成一种缺乏生气的灰白，均匀地铺洒在光洁的深色木质地板和巨大的办公桌上。
陆寒州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黑咖啡。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市场部刚提交上来的“星辰项目”第一阶段推广效果初步分析报告。纸质文件印刷精美，图表清晰，数据翔实。他的目光落在上面，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嗒、嗒”声。
已经十分钟了，他还在看报告的第一页摘要。
不是报告本身有多艰涩复杂，相反，这份报告做得相当不错，结论清晰，建议也有建设性。而是他的注意力，像被一层无形的雾霭笼罩着，始终无法完全凝聚在那些文字和数字上。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烦躁感，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地在他意识深处嗡鸣。
这种烦躁，并非源于某个具体待解决的难题或突发的危机。它更空洞，更弥散，像是某种早已习惯的、支撑日常运转的背景音突然被抽走后，留下的令人不适的寂静回响。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电脑屏幕。内部通讯软件上，那个代表“林晓晓”的头像亮着，显示在线。几个小时前，她刚刚通过邮件，向他抄送了最新修订的“星辰项目第二阶段创意执行细案（技术调整版）”。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陆总，附件为根据技术交接情况调整后的细案，请您审阅。林晓晓。”
方案本身无可挑剔，甚至比之前的版本考虑更周全，显然花费了心血，也充分吸纳了新的技术对接人的意见。但她公事公办的语气，和过去提交方案时，内心总会伴随的、或忐忑或小有得意的丰富“画外音”截然不同。
以前，他“听”着那些心声，能轻易分辨出她对某个创意的真正自信程度，对可能存在的风险的隐忧，甚至是对他审批速度的小小腹诽。那些声音让他能穿透纸面，精准地把握提案者的真实状态和思考脉络，也让审批和决策过程，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生动感。
而现在，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一个完美但沉默的“工作成果”。
他试图像以前一样，将注意力延伸过去，捕捉一些碎片——关于这份新方案她真实的想法？对新接手的技术同事是否真的放心？或者，哪怕只是一点关于这糟糕天气的随口抱怨也好。
然而，传入他感知的，只有一片高度专注的、关于工作流程和细节核对的思维信号，稳定、平滑、封闭，像一层光滑致密的合金外壳，将一切个人化的思绪严密地封锁在内。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层外壳的存在——那是她刻意维持的、绝对的职业化姿态。
能力并非完全失效。他依然能感知到她大致的专注状态和思维类型。但这种感知变得模糊、隔阂，失去了往日的清晰度和……温度。他“听”不到情绪，听不到潜台词，听不到任何工作之外的东西。
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无法掌控的剥离。
上午的高层例会，他坐在主位，听着各部门汇报。当营销部总监提到“星辰”项目组近期在创意细化上的高效推进，并特意肯定了林晓晓在技术交接后快速调整、稳定团队的工作时，他的目光曾自然而然地掠过会议室长桌，寻找那个身影。
她坐在靠后的位置，微微垂着眼，认真记录着，脸上没有任何被表扬时应有的波动，平静得如同听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甚至在那一刻，他刻意集中精神，也未能从她那里接收到一丝一毫的、诸如“总算没掉链子”或“其实压力很大”之类的心绪。
她只是坐在那里，像一个尽职的、没有多余功能的零件。
会议中，他提出一个关于线下体验环节成本控制的尖锐问题。按照过去的模式，他或许能提前“听”到她内心快速的分析和吐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个预算下实现那种效果除非技术部是神仙……”），这往往能让他更精准地判断问题的关键和可能妥协的空间。
但这一次，他没有接收到任何预判。她只是在被点名后，抬起头，用清晰平缓的语调，陈述了当前方案的成本构成、已尝试的优化路径以及面临的硬性技术限制，逻辑严谨，数据准确，态度恭敬而疏离。
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专业回答，却失去了一种更直接、更本真的反馈维度。决策过程，似乎变得……更“安静”了，也更枯燥了。
这种“安静”和“枯燥”，此刻正化成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啃噬着他的专注力。
陆寒州收回飘散的思绪，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报告上。他拿起笔，试图在某个数据旁写下批注，笔尖悬停片刻，落下的却是一个有些凌乱的、无意义的短划线。
他放下笔，端起那杯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并未带来预期的清醒，反而让那股空洞的烦躁感更加清晰。
他忽然意识到，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不止一天。自从那次不欢而散的质问后，自从她开始这种全方位的、沉默的撤退后，他熟悉的、高效运转的工作状态，就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阻滞剂。
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便捷的“灵感来源”或“预警机制”。更因为，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花费多余的注意力，去“确认”那种安静的存在，去试图穿透那层合金外壳，去……捕捉一些已经消失的声音。
这种无意识的“分神”，这种对某种“缺失”的确认，本身就是一种低效和精力损耗。
更让他感到陌生的是随之而来的“空虚感”。以往，高压工作之余，那些不经意间“偷听”到的、来自她的活泼泼的内心世界，曾是他一种独特的、隐秘的调剂。那些吐槽、幻想、小得意和小沮丧，像黑白胶片世界里偶然闪现的彩色画面，让他觉得……有趣，甚至有些期待。
而现在，调剂消失了。工作就是纯粹的工作，决策就是冰冷的决策。世界重新回到了他熟悉的高效、理性、却也单调的轨道上。这本该是他最习惯的状态。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些空旷？
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预示着又一场雨水将至。办公室内没有开主灯，显得有些晦暗。陆寒州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影几乎要融进这片沉寂的昏暗里。
手指又一次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嗒。
嗒。
嗒。
规律的轻响，反衬出空间里更深沉的寂静，和他心底那片莫名滋生的、无处着落的烦躁与空虚。
他或许成功地将一个“潜在干扰”调离了核心区域。
他也用冰冷的理性回应，将另一个“干扰因素”规范成了绝对职业的下属。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可控、有序的轨道。
但为什么，掌控的结果，却让他第一次品尝到这样一种……陌生的、滞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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