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渡在洛阳城南十里,洛水在此处拐了个急弯,水流平缓,河滩开阔。前朝曾在此修建渡口,供奉太上老君,香火鼎盛一时。后来河道改迁,渡口废弃,只剩半截青石码头和一座破败的道观立在河滩上,野草丛生。
赵猛护送林铁山的担架队抵达时,已是午后。
他们出南门后,按照沈昭昭的指令,在三里外的岔路口转入西侧山林。小路崎岖,担架颠簸得厉害,林铁山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赵猛不得不命人放慢速度,用软垫加固担架,每走一段就停下查看他的状况。
林铁山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最诡异的是他右臂那些正在愈合的伤口——淡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在皮肤下缓慢游走,偶尔会发出极微弱的荧光。赵猛不敢多看,只吩咐亲兵用布条将他的手臂小心包裹起来,以防被人窥见。
山林寂静,只有马蹄声和脚步声。偶尔有鸟雀惊飞,都让众人心头一紧——徐谦虽败,北狄国师却逃了,谁也不知道这山林里是否还藏着伏兵。
走了约一个时辰,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报:“将军,老君渡到了。韩将军的战船还没到,但河滩上有……有人。”
“什么人?”
“看打扮,像是道士。”
赵猛皱眉,催马上前。穿过最后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废弃的渡口码头上,果然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老道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手持一柄拂尘。身后跟着两个年轻道士,一个捧香炉,一个抱木匣。三人站在荒草丛生的河滩上,晨风吹动衣袂,颇有几分出尘之气。
但赵猛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那老道脚步沉稳,呼吸绵长,绝非寻常方外之人。他抬手止住队伍,自己翻身下马,按刀上前。
“道长在此,有何贵干?”
老道稽首:“贫道玉虚观观主,玄微。昨夜观星,见洛阳城煞气冲霄,又见南方有将星黯淡将熄,唯有一线生机落在老君渡,故特来等候。”
赵猛眼神一凛:“等谁?”
“等一位身负龙气、却遭邪毒侵体的贵人。”玄微的目光越过赵猛,落在他身后担架上的林铁山身上,“若贫道所料不差,这位贵人需在今日午时前,以洛水之精洗涤伤口,否则……日落之前,龙气散尽,神仙难救。”
赵猛心头剧震,手已按在刀柄上:“你究竟是谁?!”
玄微神色平静:“将军不必疑心。若贫道有歹意,昨夜便可将消息传给徐谦,何必在此枯等?”他顿了顿,“况且,将军若想救这位贵人,除了相信贫道,别无选择——韩将军的战船,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而贵人身上的毒,等不了一个时辰了。”
担架旁,一名亲兵突然惊呼:“将军!侯爷……侯爷在流血!”
赵猛猛地回头。只见包裹林铁山右臂的布条已被渗出的血渍浸透,那血不是红色,而是暗金中夹杂着墨绿的污色,滴落在草地上,竟让周围的野草迅速枯萎。
玄微见状,不再多言,直接走上前。两名年轻道士紧随其后,打开木匣,取出银针、药瓶等物。
“拦住他们!”赵猛厉喝。
但玄微的脚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转眼已到担架前。他伸手搭上林铁山的腕脉,闭目片刻,眉头紧锁:“毒已入髓,龙气虽强行压制,但如同以沸水浇冰,只会两败俱伤。”他睁开眼,看向赵猛,“将军若再犹豫,这位贵人活不过午时三刻。”
赵猛死死盯着他,额角青筋跳动。他接到的军令是护送侯爷到老君渡,与韩遂汇合。眼前这道人来得蹊跷,言语更是匪夷所思……但侯爷的状况确实在恶化。
“你要如何救治?”他咬牙问。
“洛水之精,辅以金针渡穴,导毒出体。”玄微示意年轻道士将香炉摆在担架旁,点燃一炷奇特的香,香气清冽,带着某种药草味,“但此法凶险,需将军护法,不得有任何人打扰。否则金针错位,毒血逆流,立时毙命。”
赵猛环视四周。荒滩,破观,洛水滔滔。韩遂未到,追兵随时可能出现。这是绝境中的豪赌。
他深吸一口气:“需要多久?”
“半个时辰。”玄微已取出银针,“午时三刻前必须完成,否则阳气转衰,再无机会。”
“好。”赵猛拔出长刀,转身面向来路,“我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任何人敢靠近此地——”他眼中杀气迸现,“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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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微的救治开始了。
他将林铁山的衣袍解开,露出胸膛和手臂。皮肤上,淡金色龙纹与墨绿色毒痕交织,如同两军对垒的战场。玄微以银针蘸取药瓶中的青色药液,手法快如闪电,转眼间已在林铁山心口、双臂、额头刺入三十六针。
每刺一针,林铁山的身体便剧烈颤抖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暗金色的血从针孔渗出,滴在铺好的白布上,迅速晕开墨绿色的污渍。
“毒血已开始排出。”玄微声音沉稳,“但这只是表毒。真正的噬心之毒,已与他心脉共生,除非找到洗魂池,否则……”他没说下去,只是示意年轻道士取来一个陶罐。
罐中盛着洛水,但水质清澈异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玄微将林铁山右臂浸入水中,口中念念有词——不是道经,而是某种极古老的咒语,音节古怪,仿佛来自洪荒。
水中的手臂开始发生变化。
淡金色纹路逐渐明亮,如同被唤醒的龙鳞,在水中微微起伏。而墨绿色毒痕则像活物般扭曲、退缩,试图往手臂深处躲藏。两者在水中展开无声的厮杀,水质开始浑浊,泛起诡异的暗金色与墨绿色交织的漩涡。
时间一点点流逝。
赵猛持刀站在河滩入口,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身后,五十黑骑列阵,马匹低嘶,刀刃映着正午的阳光。远处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
但赵猛知道,这寂静不正常。
太静了。连鸟叫声都消失了。
他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果然,一炷香后,林间传来了马蹄声。
不是大军,而是十余骑,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为首者是个披着黑袍的北狄将领,脸上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手中提着一柄弯刀,刀刃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显然,沿途的斥候已被他们解决了。
“奉国师令,”北狄将领声音嘶哑,说的是生硬的汉话,“取镇远侯人头。”
赵猛冷笑:“就凭你们?”
他话音未落,身后黑骑已如离弦之箭冲出!马蹄踏碎荒草,长刀破风,瞬间与北狄骑兵绞杀在一起。
这是最残酷的马上搏杀。没有阵型,没有战术,只有最原始的刀刀见血。北狄骑兵悍勇,但黑骑是林铁山亲手训练的精锐,骑术、刀法、配合皆在对方之上。不过盏茶功夫,已有七名北狄骑兵落马。
但那戴面具的将领却极难缠。他弯刀刁钻,专攻马腿,已有两名黑骑的战马被他斩断前蹄。赵猛见状,催马上前,长刀直劈对方面门!
“铛——!”
两刀相撞,火星四溅。赵猛只觉虎口发麻,对方力道竟大得惊人。两人错马而过,回身再战,刀光如雪,转眼间已过了十余招。
赵猛越打越心惊。这北狄将领的刀法诡谲阴狠,全然不似军中路数,倒像是……江湖杀手。
就在此时,河滩上传来玄微的一声低喝:“起针!”
赵猛分神看去,只见玄微已将林铁山手臂从水中提起,正以极快的手法拔出银针。每拔一针,便有一缕墨绿色气息从针孔中飘出,在空气中扭曲消散。林铁山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但脸色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成了?”赵猛心头一喜。
但这一分神,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北狄将领弯刀如毒蛇般探出,直刺赵猛咽喉!
赵猛险之又险地侧身避开,刀刃擦着颈侧划过,带出一串血珠。他怒吼一声,长刀横扫,逼退对方,随即高喊:“列圆阵!护住河滩!”
黑骑迅速收缩,以担架为中心结成圆阵,将玄微和林铁山护在中央。北狄骑兵虽已折损大半,但剩下的几人却愈发疯狂,不顾生死地冲击阵型。
就在战况胶着之际,洛水上游传来了号角声。
不是北狄的号角,而是大燕水师特有的、低沉浑厚的螺号!
韩遂到了。
三艘战船顺流而下,船头床弩已上弦,甲板上站满了弓箭手。为首的楼船上,韩遂持弓而立,看见河滩战况,厉声下令:“放箭!”
箭雨如蝗,覆盖了北狄骑兵所在的区域。惨叫声中,又有数人落马。那戴面具的将领见势不妙,虚晃一刀,拨马便走,带着仅剩的两名亲兵冲入山林。
赵猛没有追,他立刻回身奔向河滩。
担架旁,玄微已将所有银针收好。林铁山躺在担架上,呼吸平稳,右臂的墨绿色毒痕淡了许多,淡金色纹路则更加清晰,如同鎏金雕刻。他依旧昏迷,但眉宇间那股死气已消散殆尽。
“道长……”赵猛拱手,声音带着敬意。
玄微摆摆手,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方才救治耗费极大心力:“贵人暂时无碍,但体内余毒未清,需每日以洛水之精浸泡伤口,连续七日。”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净水符’,每日化入水中,可助驱毒。七日之后,若龙纹不再黯淡,便算过了第一劫。”
“第一劫?”
“毒有三劫:入体、入髓、入魂。”玄微看向林铁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贫道今日所救,只是‘入髓’之劫暂缓。真正的‘入魂’之劫……还在后面。”
他顿了顿,看向赵猛:“将军,贫道有一言相告。”
“道长请讲。”
“贵人身上龙气已醒,此乃天命所归,却也招灾引祸。”玄微声音低沉,“北狄国师觊觎的,恐怕不止是中原河山,更是这真龙血脉。此去京城,前路凶险,需慎之又慎。”
赵猛心头沉重,重重抱拳:“末将记下了。道长救命之恩,镇远军上下永世不忘。敢问道长仙观何处,他日必当——”
“不必了。”玄微打断他,抬头看向天空,“贫道在此等候,乃是奉祖师遗命。如今使命已成,也该回去了。”他稽首一礼,转身便走,两个年轻道士紧随其后。
三人步履看似缓慢,却转眼已走到破观前,推门而入。赵猛追过去时,观内已空无一人,只有那炷香还在香炉中静静燃烧,青烟袅袅。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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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船靠岸。
韩遂带人下船,看见林铁山状况好转,长舒一口气。众人小心翼翼将担架抬上船,安置在船舱中。
“凰主呢?”赵猛问。
“已与秦老将军汇合,正在清理洛阳残局。”韩遂低声道,“秦老将军说,太后在京城有异动,凰主需尽快回京主持大局。她让我们护着侯爷,从水路直接回京,她走陆路,快马加鞭先回去。”
赵猛点头:“何时出发?”
“现在。”韩遂看向洛阳方向,“此地不宜久留。”
战船起锚,顺流而下。赵猛站在船尾,看着老君渡在视野中渐渐变小。破观、荒滩、还有那神秘出现的道士……一切都像一场梦。
但他怀中的小瓷瓶,以及舱内林铁山平稳的呼吸,都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洛水滔滔,向东奔流。
船行渐远,前方水道开阔,两岸沃野平畴。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一片金红。
而在船舱深处,林铁山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船行出数里后,赵猛忽觉怀中瓷瓶微微发烫。他取出细看,只见瓶身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极小的朱砂字迹,随水汽若隐若现:
“龙醒三劫,一劫身,二劫心,三劫苍生。”
他心头剧震,再抬眼时,暮色中的老君渡已彻底隐入群山轮廓。风吹过甲板,带着洛水特有的湿润土腥气,也带来远山深处一声似有若无的、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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