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他们梦想中的仕途，也是他们认定自己理应享有的待遇。
可眼下太子扶苏所提的“分科取士”，却完全背道而驰——
哪有什么高官厚禄、见面即赐？想当官？先考试再说！
而且不是单独设场、特加优待，而是要和那些他们眼中身份低微、血脉平凡的平民百姓，甚至是一些低阶小吏同台竞争。
即便侥幸通过考核，也不能立刻上任，还得去各司署见习政务，熟悉实务。
等考察合格后，才能授予职位，且多半是从某个不起眼的小职做起。
这算是做官吗？
勉强算吧。
可绝不是这群心高气傲之人想要的那种“官”。
说得直白些，这些人打心底里期望的是：一出场就位列朝班，执掌权柄，成为朝廷重臣。
若让他们从底层干起，简直如同羞辱。
他们受得了吗？
当然受不了！
正所谓：由奢入俭难。
过去七国并立时，各国争相延揽人才，对他们这些“士”极尽拉拢之能事——官位随便许，金银随意给，生怕晚一步就被别国抢走。
久而久之，早已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
如今面对秦国这套讲究程序、注重实绩、步步考核的用人机制，自然觉得寒酸、吝啬、不够尊重。
怎能甘心低头？
事实上，历史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在原本的时间线上，秦国灭六国、统一天下之后，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士族与文人，仍误以为天下依旧是他们可以待价而沽的舞台。
他们幻想秦始皇会像从前的诸侯一样，争相讨好他们，跪请出仕，封以高位，赠以巨财。
可惜，时代变了。
然而始皇帝却明确告知众人，自秦国完成天下一统之日起，整个天下便已进入他始皇帝主导的格局之中。
无论你是出身何等世家大族，或是饱读诗书的士人学子，都必须遵从秦国所立下的法则行事！
而秦国的根本制度究竟为何？
……
正是那以军功定爵位的授爵体系！
当然，也曾设有客卿之制。
但自从六国归秦、四海为一之后，别说这些外来士族与游学之士难有立功沙场的机会，就连世代效忠秦国的老秦人，也极少再有机会凭借战功晋升。
因此，若这些士族子弟还想靠军功换取高官显爵，几乎已是遥不可及。
至于客卿之路，同样不易通行。
因为想要成为秦国的客卿，必须有人举荐。
换言之，你若想踏入咸阳宫门，面见天子，首先得有一位已在朝中担任客卿的亲朋故旧、同窗师友为你引荐。
仅此一条，便足以将绝大多数士人拒之门外。
毕竟，在秦国，荐举之人也要承担连带之责——一旦被举者能力不足，或日后犯下过错，举荐者同样会受到牵连。
正因如此，除非你能拿出足够打动人心的利益交换，又或者本就与现任客卿交情深厚，否则寻常之辈，谁愿轻易担此风险？
更何况，即便有人愿意举荐你，也并不意味着便可直接入仕。
唯有通过始皇帝亲自召见考核，确认你确有可用之才，方能真正位列客卿。
倘若面试之后，始皇帝认为你才识平庸，不堪重任，那也只能请君还乡，另谋出路。
若是此事发生在灭六国之前，这些士人们或许还不至于太过在意。
毕竟古语有云：“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始皇帝不用我，我还未必看得上这偏居西陲的秦国呢！
凭我胸中所学，照样能在齐楚燕韩赵魏任一国君面前博得尊位，或投奔某位权贵门下做个清客谋士，衣食无忧。
可如今六国皆亡，天下唯秦独存。
一旦不被秦国接纳，他们便再无容身之所。
昔日可供依附的诸侯王庭已然倾覆，门阀贵族纷纷失势。
所以到了后期，除了那些失去权位的原六国王室成员和旧日公卿之外，最痛恨秦国、最渴望颠覆秦政的，便是这批未被重用、自认怀才不遇的士族子弟。
他们心中所盼，不过是天下再度分裂，列国并立，让各国君主重新竞相礼贤下士，争相延揽他们这般“饱学之士”，重现往昔尊崇优待的荣光。
听罢太子扶苏所陈的分科取士之策，秦王嬴政轻轻颔首，眉宇间流露出沉思之色，并未当场表态。
对他而言，太子能提出一个大致可行的构想，已然足矣。
至于后续如何细化执行，又该如何将这一选才机制转化为长期稳定的人才选拔制度，则自有满朝文武去商议完善。
若事事皆需太子思虑周全，那设百官何用？岂非养了一群无所作为的闲人？
见秦王不再追问，相里季随即上前，面露困惑地问道：“殿下虽言对墨子‘尚贤’之道并非全然赞同。”
“可您方才提出的分科举士之法，实则完全契合墨家所倡的‘尚贤’理念。”
“甚至可以说，这种从民间广泛选拔贤才的方式，反而更能巩固君主权威，强化中央集权。”
“故而我不解，殿下所谓‘不完全认同’之处究竟何在？”
“难道说，墨家所主张的尚贤思想本身，有何谬误不成？”
在相里季看来，尽管太子嘴上称不全然认同墨家之说，
但实际上所推行的政策，恰恰与墨家创始人墨子倡导的“尚贤”理念完全契合。
更进一步看，像分科举士这般从民间选拔人才的构想，正体现了墨子“尚贤”思想中不拘出身、唯才是举的核心——而这不仅不会动摇统治根基，反而能巩固君权的稳固与权威。
因此，按理来说，太子扶苏理应毫无保留地支持墨子这一主张。
可令人意外的是，太子起初却明确表示，他对墨家所提倡的“尚贤”之道，并未全然信服。
这番话让相里季一时茫然不解。
面对相里季困惑的目光，太子沉默良久，终是坦然开口：“墨子的‘尚贤’没错，错的是我。”
“天下之人皆可真心拥护这一理念，唯独我不能。”
“或者说，唯独身为秦王继承者的我，无法彻底接受。”
此言一出，相里季眉头紧锁，满脸不解；而一旁的秦王嬴政也重新将目光投向儿子，神色微凝。
见状，太子轻轻一叹，缓缓提醒道：“还记得孤方才提到，墨子为何要提出‘尚贤’吗？”
相里季下意识答道：“是因为墨子眼见今日之世，君主之后代恒为君主，诸侯之子孙世袭诸侯。”
“将相之家代代掌权，而庶民百姓则世代卑微，难以翻身。”
“所以他才主张以贤能取人，打破门第之限……”
说到此处，相里季声音渐低，面色骤变，仿佛猛然顿悟了什么。
太子继续说道：“孤之所以无法全然认同‘尚贤’，是因为墨子所要革除的，不只是贵族公卿的世袭特权。”
“他真正想要推翻的，还有君主血脉相传的制度本身。”
“他希望效法尧、舜、禹三位上古圣王，实现真正的禅让——连国君之位，也要从民众之中选出贤者担任。”
“这样的理想，谈不上有错。”
“若孤不是秦国储君，只是一个寻常士人，或许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这一信念。”
“可我是扶苏，是大秦的太子，未来的秦王，乃至天下共主。”
“我的身份决定了，我无法彻底拥抱这种可能动摇宗法根本的理念。”
太子语气平静，字字清晰。
那么，墨子的“尚贤”错了吗？
在扶苏看来，并没有。
墨子试图连君主之位也纳入选贤范围，彻底终结世袭垄断，这个想法本身有没有问题？
倘若扶苏不曾生于帝王之家，他或许会为之击节赞叹。
毕竟，他五岁便通览史籍，早已参透“权力源于百姓”这一深意。
他深知黎民之力足以撼动山河，也始终认为自己与黔首之间并无本质分别。
正因如此，若论谁最能真正理解“尚贤”背后的深远意义，那必然是太子扶苏。
甚至可以说，就连墨子本人，对这一理念的认知深度，也可能不及扶苏透彻。
因为墨子虽提出尚贤，却未必真正体察到：当百姓觉醒其自身力量时，所能爆发的变革之能，足以倾覆王朝、重塑乾坤。
所以若换一个出身——若扶苏不是生于咸阳宫阙之下，而是长于墨门草庐之中——
那么今日的他，极可能成为墨家中空前绝后的巨子：墨子·扶苏。
在他的引领下，墨家或许真能建立起一个以兼爱、尚贤为基底的理想之国。
毕竟，唯有这样一位既明白权力本源在于万民，又看清百姓蕴藏伟力的人，才真正具备缔造新秩序的视野与格局。
可惜，命运使然。
扶苏终究是太子扶苏，而非墨子·扶苏。
纵然太子扶苏内心深处对墨家墨子所倡导的“尚贤”理念颇为赞同，但在现实中，他却无法真正全盘接受这一主张。
毕竟，他不可能亲手废黜自己的太子身份，更不会自毁根基，推翻自己所属的秦国宗室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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