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农部江河司所养者，有鱼、虾、蟹、鳌……”
“在这串列举之后加上省略号，说明还有其他水产未能一一列出，并非遗漏，而是有意留白，示意尚有多种类别未及详述。”
讲完这十种标点符号的功能与用法后，张苍便静立一旁，目光落在太子扶苏脸上，等候他的回应。
太子扶苏微微闭目，沉思片刻，随后执笔蘸墨，在竹简上反复书写这些符号数遍，似在体味其节奏与功用。
良久，他抬眼望向张苍，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赞许之意：“这套新定的句读之法，孤甚为认可。”
“待会儿孤会将其呈递父王御览。
若父王亦无异议，”
“那么自此以后，这套句读规则，将成为秦国现行文书、乃至将来天下所有典籍文章通用的标准格式！”
“蔡师、许师、季师、蒙卿、张卿可各自着手，将你们熟稔的诸子文献、经典篇章，依此新式句读重新断句释义。”
“再誊抄于纸上，装订成册，”
“最后各呈一份予孤审阅。”
纲成君蔡泽、许子、相里季、蒙毅、张苍听罢，面上皆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振奋之色。
因为他们一旦参与注解，就意味着掌握了对经典的诠释主导权——今后世人研读典籍，将以他们的断句为准绳，解读以他们的版本为正统。
这对学者而言，不仅是荣耀，更是影响千秋的思想传承。
于是众人齐声应诺：“谨遵殿下之命！”
——
讲解既毕，张苍又恭敬地捧出另一摞厚重的竹简，上前禀报：“此乃奉殿下之令，臣与属下诸人合力编纂之《七国文字通译》，现已成书，恭请殿下过目。”
此前太子巡视六部诸司时，曾感慨列国文字各异，体系庞杂，学子欲通晓诸国文书，耗时极长，难收速效。
为此，太子下令由张苍牵头，汇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之文字，逐一对照整理，汇编成一部便于学习查考的对照手册，即《七国文字通译》。
此项工作虽无高深难题，却极为琐碎，需反复校勘、删繁就简，历时数月方得完成。
此刻，当太子扶苏望着案前堆积如山的竹简，手指轻轻抚过那密密麻麻的刻痕，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抽。
通常而言，每支竹简可容纳二十余至三十来个字，而一卷完整的简册则由二十余到三十支竹简串联而成，如此算来，一整卷大约能承载六百至八百字左右。
然而眼下，列国之间田亩制度不一，车马轨距各异，法令各执一套，衣冠形制不同，言语口音参差，连文字的写法也千差万别。
正因如此，同一个含义的文字，至少存在七种以上的写法，多者甚至可达十几、二十种之多。
而他特意叮嘱张苍，务必将各诸侯国的文字尽数收录——做到一一对照、条理清晰。
也就是说，表达同一个意思，往往需要写出七个不同的字形，甚至要罗列十几、二十个异体字才行。
这样一来，原本能写六七百字的一卷竹简，实际记载的有效内容，细细推算下来，可能不过寥寥数十字而已。
而日常所需使用的常用字，少说也有一千多个。
因此，《七国文字通译》这部书在编成之后，竟累积成了数十卷之多！
想到此处，太子扶苏对竹简这种载体愈发感到不便与沉重。
幸好如今有了可替代竹简的轻薄纸张，否则若设想日后大秦的官吏们，因未能精通各国文字，不得不随身携带几十卷竹简奔波学习——
光是这个画面，就让扶苏觉得头疼不已。
倘若自己是那些每日处理政务的官员，恐怕早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于是，他转头对张苍吩咐道：“等回头，把这《七国文字通译》从竹简上誊抄到纸上，再装订成册。”
“这么多竹简实在累赘，不利于学子研习掌握。”
张苍连忙点头应下：“谨遵殿下所命！”
他对这一点同样深有体会，极为认同。
其实早在工部墨家改良出新式纸张时，他就恨不得立刻将礼部正在整理的句读符号和《七国文字通译》全部移录到纸上。
只因工部坚持规矩：新型纸张须先呈送太子过目试用，待太子认可后，方可供给礼部等其他衙门使用。
否则，他早就动手换了。
好在如今太子已经亲自试用，并下令工部加大产量，今后礼部的所有文书典籍，终于不必再拘泥于笨重的竹简之上。
扶苏从面前堆叠如山的竹简中随意抽出几卷，略略翻阅一遍，见其中所录七国文字与自己所学所记完全吻合，便微微颔首：“编得不错，就这样定稿吧。”
听到太子的认可，张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恭敬地捧出另一堆厚重的竹简，禀报道：“此乃殿下命臣牵头拟定的新体统一文字，现已初步完成，请殿下审阅。”
话音落下，他目光微紧，静静望着太子，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一版新创的文字能否入得了太子法眼。
的确，这已非他首次主持编订统一体文字。
此前数次，皆被太子以各种缘由驳回。
第一次所拟之文，是在秦篆基础上稍作修饰而成，太子认为不过是旧瓶装新酒，缺乏真正的融合与革新，因而未予通过。
第二次，他们吸取教训，力求突破，索性抛开列国旧体，另起炉灶，创造出一套前所未见的新字体系。
岂料太子却批其脱离传统，毫无根基，如同凭空造字，难以为民接受，依旧否决。
第三次，他们折中取道：新字体既保留古意渊源，又能区别于任一诸侯国现行文字，力求承前启后。
可太子仍不满意，指出笔画繁复，结构冗杂，不利普及教学，传播困难，再次退回。
此后还有第四次、第五次乃至第六次的修订……
若这一次仍不能让太子满意，张苍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打造出一套既合乎规范、又便于推行的真正“天下共通之文”了。
太子扶苏并未察觉张苍心中所思，只是从面前堆积的竹简中随意抽出一卷，轻轻展开。
目光触及字迹的一瞬，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亮色。
紧接着，他便专注地端详起这份新拟的大一统文字。
由于每一片竹简上都并列书写着新字与旧秦文，上下对照清晰明了，只需扫一眼下方熟悉的秦国原有字体，太子便能立刻明白上方新字的含义。
即便不看注释，仅凭新文字与旧体之间隐约可辨的关联，他也能够大致揣摩出其意。
于是他迅速翻阅手中简册，一卷刚毕，立即取过下一卷继续展读。
如此反复数次，不过片刻工夫，张苍第三次呈递的所有竹简已被他尽数阅遍。
随后，太子微微闭目，静心梳理所见内容。
待再睁眼时，整套新文字的结构、笔法与规律已深深印入脑海。
他随即执起案上的笔墨，在桌面提笔书写。
初落笔时略显生涩，字迹歪斜不成章法；但写过三五个字后，手感渐顺，很快便掌握了这种新字体的运笔节奏与架构特点。
片刻之后，太子嘴角微扬，带着几分欣然望向张苍，问道：“这套新的统一文字，是张卿与何人共同编订而成？”
若说秦国现用的文字，线条多呈圆转流畅之态，结构简朴，带有古拙庄重的气息；
那么眼前这套新文字，则以直线与弧线交错为主，形体趋于方正匀称，结构更为严谨规整。
以往文字中常见的象形痕迹——如鸟羽、虫形、蛇首等篆体元素，在这一体系中已被尽数剔除。
如果说旧文字凭借浑圆古意与自然流动的笔势，呈现出一种神秘肃穆之美；
那么这套新字体则依靠平直刚健的笔画、稳定端正的布局，展现出沉着有力、大气磅礴的风骨。
更难得的是，它虽有所革新，却仍保留了与秦地旧文一脉相承的神韵，同时书写更为便捷高效。
若以此作为未来全国通行的标准书体，太子扶苏认为，实属可行。
见太子神情愉悦，并主动发问，张苍心中悄然松了口气，暗觉此次所献方案应已契合其心意。
于是恭敬答道：“此套新体，乃臣与下属程邈合力编纂而成。”
程邈？
太子在记忆中细细搜寻，竟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这倒有些奇怪——他素来过目不忘，六部之内几乎每一位官吏的面容姓名皆历历在心，见面便可直呼其名。
如今却未曾听闻此人，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新人入仕，尚未接触；要么便是出身于太子府属之外。
而能与张苍共事，参与创制如此系统完备的新文字，此人必有不凡才识。
因此，太子饶有兴趣地追问：“程邈是何许人？为何孤此前从未听闻？”
见太子对此人生出兴趣，张苍不禁露出笑意，回禀道：“程邈原为咸阳狱中一名小吏，并非太子六部职官，殿下未曾知晓，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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