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二十六名学员正襟危坐，面前是统一的粗麻纸和廉价的毛笔、砚台。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握笔是比握锄头更陌生、更艰难的事情。
苏夫人并未如寻常蒙学那般，开场便是“天地人”或“三字经”。她深知这些成年或接近成年的学子，时间宝贵，需求实际。
她声音温和却清晰：“今日第一课，我们不学别的，只学写自己的名字。名字，是诸位的符号，亦是立身之始。将来无论签契、记账，首先需得会写自己的名讳。”
她先在身后悬挂的小木板上，用炭条写下“姓名”两个大字，然后开始逐一念诵学员名册上的名字，每念一个，便在旁边写下，并让该学员起立认领。
起初，课堂还维持着秩序。但当苏夫人开始讲解执笔姿势，并让学员们尝试在纸上画出第一笔时，场面便有些失控了。
有人紧紧攥着笔杆，如同握着锄头把，憋得满脸通红也无法让柔软的笔尖服帖；有人好奇地蘸了过多墨汁，一下笔便洇开一大团墨渍，引来旁边人的低笑；还有人连笔都拿不稳，哆哆嗦嗦，写得歪歪扭扭，自己看了都沮丧。
“先生，这笔尖怎地这般软？”
“哎呀，我的纸糊了！”
“这……这比挑担子还累人……”
窃窃私语声、懊恼的叹息声、桌椅的轻微挪动声交织在一起，课堂顿时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苏夫人眉头微蹙，却并未动怒。她拿起讲坛上的枣木戒尺，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清脆的响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嘈杂的课堂安静下来。所有学员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看向前方。
“执笔非一日之功，心急不得。”苏夫人声音平稳，目光扫过全场，“知蘅，微云。”
“在！”两个小女童立刻从杌子上站起，声音清脆。
“下去，协助同窗，纠正执笔，一撇一捺，耐心教导。”
“是，苏先生！”
两个小丫头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身，然后迈着小步子走入学员之中。季知蘅活泼，看到哪个学员姿势别扭，便上前奶声奶气地示范：“手腕要这样悬起来哦，手指这样放……”林微云文静些，则会细心地指着纸上的字迹：“这一笔要拉直，慢慢来……”
有了这两个小助教的加入，课堂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学员们看着比自己孩子还小的女童都能写得有模有样，那点焦躁和不好意思也淡去了许多，开始沉下心来，一遍遍地练习那看似简单、却蕴含无穷变化的笔画。
苏夫人也在行间巡视，不时停下指导。三个人齐心协力，这第一堂颇为挑战的识字课，总算顺顺利利地进行了下去。
下课钟声敲响时，学员们看着纸上那些虽然稚嫩、但确确实实属于自己的名字笔画，大多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苏夫人面色如常地宣布下课，仪态端庄地率先离开课堂。
只是走出房门，转入回廊无人处时，她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用帕子拭了拭额角并不存在的细汗。教导这样一群特殊的学生，对她而言，亦是一次全新的挑战。
相较之下，紧接着的厨艺课，挑战则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出现了。
实操间设在修缮过的后院厢房，宽敞明亮，砌了一长排崭新的灶台，虽然目前工具和食材还比较简单，但已初具规模。
陈金穿着深蓝色师傅短褂，站在一众学员面前。他面前的长条案上，摆放着几样常见的蔬菜和一块猪肉，原本计划是第一节课讲解基础食材的处理与特性。
然而，台下学员们好奇、探究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让他原本就不甚充足的自信，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这些学员，除了郑小兰年纪明显大些，最大的也就十八岁，更多的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与他年岁相差不大。被这么多双同龄或接近同龄的眼睛注视着，陈金只觉得喉咙发紧，脑子里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呃，今天，我们讲……讲食材处理……”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比如这菘菜，要……要剥去老叶，洗净……猪肉，要看肥瘦，切法不同……”
他越是想说清楚，就越是词不达意，逻辑混乱。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不是那种专注的安静，而是一种带着困惑和等待的寂静。学员们看着他，他也看着学员们，课堂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凝滞，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陈金额头冒出了细汗，手心里也湿漉漉的。他知道自己搞砸了，越是着急，大脑越是空白，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晌没能说出下一个字。
季知棠从实操间外路过，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的正是这副景象——陈金面红耳赤地僵立在前面，台下学员们面面相觑，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她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她了解陈金，知道他为了备课花了多少心思，反复跟她讨论过教学顺序。他有扎实的厨艺功底，人也踏实肯干，但或许是早年在家和醉仙楼做学徒时压抑久了，又或许是天生不善言辞，让他“做”可以，“说”却成了难题，尤其面对众人时，紧张情绪便会不受控制地蔓延。
课后，趁着学员们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季知棠在回廊下叫住了正准备躲去角落平复心情的陈金。
“馆长……”陈金一见季知棠，脸上立刻露出懊恼和羞愧的神色，低着头，声音讷讷，“对不住，我……我讲得太差了，让您失望了……”
季知棠脸上并无责备之色，她知道现在批评只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时间紧迫，她直接切入主题，给出了解决方案：
“陈师傅，你的努力和本事我都清楚。讲课紧张，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自责。”她先肯定了一句，稳住对方的情绪，然后话锋一转，“我有两点建议，第一，下节课，我们临时调整一下内容如何？”
陈金抬起头，有些茫然：“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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