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县的清晨，薄雾弥漫，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杜宏如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在临时行辕的院中缓缓踱步，审阅着昨夜送达的各方文书。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细看之下，那挺直如松的脊背，似乎比往日更显嶙峋，眼角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难以融化的疲惫。
江南的血色，潼关的焦灼，北境的危急……千钧重担系于一身，即便心如铁石，亦感其重。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名缇骑几乎是翻滚下马，手中紧攥着一封没有任何标识、却被汗水浸得模糊的普通信函，踉跄冲到杜宏面前，扑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北境……北境急函！是……是张焕将军副将亲笔，言……言……”
杜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劈手夺过信函，迅速拆开。信上的字迹潦草而绝望，带着干涸的血渍：
“……杜尚书台鉴：末将万死禀报，将军……张焕将军，昨夜伤重不治，已于子时……薨于磐石堡内！将军弥留之际，犹以手指北，喃喃‘守土’……磐石堡现存将士不足两千，皆带伤，箭尽粮绝，然将军遗志在胸，吾等必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以报国恩！……将军……去了！”
“去了”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杜宏的眼中。
张焕……死了？
那个粗豪勇烈，跟着赵珩从微末中杀出，镇守北境多年，让狄人闻风丧胆的骁将；那个在朝会上敢跟他瞪眼吵架，私下里却会偷偷塞给他北地烈酒的莽汉；那个在危难之际，以五千孤军死守磐石堡，重伤犹自咆哮奋战的帝国柱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倒在了那座即将被血浸透的孤堡之中？
杜宏握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没有惊呼，没有怒吼，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惯常冰封般的面容，此刻仿佛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摇摇欲坠的堡垒中，张焕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浑身裹着染血的麻布，气若游丝，却依旧圆睁着虎目，死死盯着北方狄人来的方向，直到瞳孔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杜宏的鼻端，又被他强行压下，化作喉间一声极轻微、极压抑的闷哼。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与张焕相关的片段，最终定格在多年前，两人并肩立于京城墙头，望着万家灯火时，张焕那带着酒气、却无比认真的话语：“老杜，咱们这些人，吃着皇粮，守着国门，哪天要是战死了，马革裹尸，那也是本分！只要这江山社稷还在，咱就没白活！”
是啊，马革裹尸，武人本分。可当这“本分”真的降临在熟悉的人身上，才知道是何等的沉重与刺痛。
周围的缇骑和属官们都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着杜宏。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以冷酷铁腕着称的上官，流露出如此……近乎于“脆弱”的神态。那是一种深沉的悲恸，被强行禁锢在钢铁般的意志之下，反而更显惊心动魄。
良久，杜宏才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波澜已被压下，重新变得深不见底，只是那深处，似乎多了一点冰冷的、名为“决绝”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染血的信函折好，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用忠魂鲜血淬炼过的砺石。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北方，整了整身上略显褶皱的官袍，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亲随，缓缓地，却极其郑重地，一揖到地。
没有言语，没有哭声，只有无声的默哀与至高的敬意，融入这北地清冷的晨风之中。
起身后，杜宏的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冷厉，甚至比以往更添几分煞气。他看向那名报信的缇骑，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消息，封锁。暂不得传入京城，以免动摇圣心与军心。”
“是！”
“传令给北境副将，张焕将军殉国之事，秘不发丧。以将军名义，继续号令守军！告诉他，朝廷援军与物资必至！磐石堡，必须给本官守住！这是军令！”
“是！”
“再以六百里加急，敦促河北接应兵马，不惜代价，冲破阻截！告诉带队将领，磐石堡若失，他们就不用回来了！”
“是！”
一道道命令下达，冷静得近乎残酷。他用最理智、最无情的方式，处理着张焕阵亡带来的巨大冲击，试图将这场个人与国家的悲剧，转化为支撑北境防线最后一丝气力的基石。
他知道，此刻的悲伤是奢侈的。帝国需要的是稳住阵脚，是反击，是胜利！张焕的死，不能白费！
他再次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在血火中飘摇的孤堡。
“张蛮子……”杜宏在心中默念，那个他私下里对张焕的称呼，“你先走一步。且看着，老夫定要让那些狄虏，血债血偿！这大周的江山，塌不了！”
忠魂已逝，砺石犹存。杜宏将那份深埋于心的痛楚与愤怒，化作更加坚定的意志，继续支撑着这危如累卵的帝国大局。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与黑暗，但他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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