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船政局外,晨雾未散。
刘水生换了一身半旧的粗布短打,肩上搭着个装工具的褡裢,脸上抹了些灰,乍看与寻常出城干活的年轻工匠无异。他心跳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镇定,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向城门。
昨夜师傅与杨姑娘商定的计划在脑中反复演练:先出城,按杨姑娘给的暗号与大致方位,尝试联络她散布在城外的残部;若联络上,则带一两人同往东郊十里亭,由他们在外围警戒,自己与李掌柜交接药材;若联络不上,则独自前往,见机行事。
城门口果然加强了盘查。两名绿营兵丁呵欠连天,却仍挨个查验路引,询问出城事由,眼神在行人脸上身上逡巡。排在刘水生前面的是个挑着菜担的老农,因路引上的墨迹有些模糊,被兵丁刁难了几句,塞了几个铜板才放行。
轮到刘水生。他递上赵德山事先备好的、盖有船政局工房戳记的临时凭条,上面写着“派往城外东乡查验桐木料”。
“查验木料?就你一个人?”一个三角眼的兵丁打量着他。
“回军爷,师傅们都在赶工,派小的先去看看成色,若合适,再唤大车来拉。”刘水生赔着笑,从褡裢里摸出两个当十铜钱,不着痕迹地塞过去,“天儿热,军爷辛苦,打点酒喝。”
兵丁掂了掂铜钱,脸色稍霁,又看了看凭条上的船政局印记——那是洋务衙门,等闲不好得罪。“快去快回,近来不太平,少在外头瞎晃。”
“嗻,谢军爷。”刘水生松了口气,低头快步走出城门。
城外景象与城内迥异。官道两旁是零散的田舍,更远处山峦起伏,林木葱郁。按照杨芷幽的指示,她的人可能潜伏在东门外约七八里处、一个叫“野猪岭”的山坳附近,那里有座荒废的山神庙,可作为临时联络点。
刘水生不敢走大路,拣了条樵夫踩出的崎岖小径,一头扎进山林。晨露打湿了裤脚,林间鸟鸣更衬出寂静。他一边走,一边留心观察树干、岩石上是否留有特殊标记——杨芷幽说,那是太平军旧部联络时用过的简化暗号,一个类似箭头的刻痕指向方向,旁边刻着代表不同含义的简单数字或符号。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汗水浸透后背,终于在一处三岔路口的老槐树下,发现了第一个刻痕:箭头指向东偏南,旁边刻着“三竖”。杨芷幽解释过,“三竖”可能代表“三里”或“第三号地点”。刘水生精神一振,循着方向,在又穿过一片密林后,找到了第二个刻痕,这次指向一片藤蔓覆盖的山壁。
拔开枯藤,竟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刘水生心一横,钻了进去。里面是个不大的天然石窟,光线昏暗,地上有灰烬痕迹,角落里堆着些破陶罐。石壁上,用炭条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形如交叉的刀剑,中间有个圆圈——这是杨芷幽所述的最高紧急联络信号,意味着“此处有自己人留守,速来相见”。
刘水生压着激动,低声道:“天父诛妖,太平一统。”这是杨芷幽告知的切口,虽已时过境迁,但仍是识别核心旧部的关键。
石窟深处阴影里,传来窸窣声响,随即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警惕回应:“何处风云,地覆天翻?”
“金田薪火,未绝东南。”刘水生对出下句。
阴影里沉默片刻,走出两个汉子。皆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神锐利,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有武器。为首一人年纪稍长,脸上有道疤,上下打量刘水生,见他年轻且非旧识,眉头紧皱:“你是谁?怎知此切口?为何而来?”
刘水生快速说明来意,提及“杨姑娘”和“重病的海少爷”,并出示了杨芷幽交给他的一枚磨损严重的东王印信拓片(极小的一部分)作为信物。
看到拓片,两名汉子的眼神顿时变了,警惕化为激动与担忧。“真是女官和少主?!”疤脸汉子急问,“她们现在何处?少主病情如何?”
“暂时安全,但需立即用药,且船政局非久留之地。”刘水生简述情况,“我即刻要去东郊十里亭取药,需两位大哥在外围策应,以防不测。取药后,还需商议如何将女官和少主转移至更安全处所。”
两名汉子——疤脸叫老耿,另一人叫阿旺——对视一眼,重重点头。“女官和少主的事,就是我等性命攸关之事。刘兄弟,我们跟你去。这福州城外,我们比官狗子熟。”
有了熟悉地形的向导,刘水生心下稍安。三人即刻动身,避开官道,专走山林野径,向东郊十里亭摸去。
同一时间,福州船政局内。
赵德山如常来到船坞,监督“靖海”艇最后阶段的舾装。沈监工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赵师傅,昨夜可是熬了夜?瞧着气色不佳啊。”
赵德山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沈监工说笑了,赶工期,哪敢懈怠。倒是这龙骨接口处的偏差,昨日议定的修整方案,还请沈监工督促匠役们务必按图施工,丝毫马虎不得,否则下水后航速、稳性皆受影响,王爷怪罪下来,你我担待不起。”
抬出醇亲王,沈监工笑容僵了僵,讪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扯了几句闲话,方才走开。
赵德山知道,自己虽被削了权,但技术上的权威和“钦差”身份尚在,沈监工这类地头蛇虽想掣肘,却也怕真出了大纰漏担责任。他必须维持住这种微妙的平衡,既不能显得太好欺负,也不能过于强势引发反弹,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察觉他屋里有任何异常。
整个上午,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技术细节,心却悬在城外刘水生身上,也悬在工棚里那对母子身上。每隔半个时辰,他便借故回住处取东西或喝水,确认屋内安静无事。杨芷幽如同暗夜中的母豹,将气息收敛到极致,若非赵德山知晓,几乎察觉不到屋内还有两个人。
午时将至,赵德山正与匠人核对一份图纸,忽见船政局大门处一阵骚动。几名身着号衣的衙役,簇拥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头戴素金顶戴的官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账房模样的人,径直往船政局总办衙门去了。
旁边有匠役小声议论:“是藩台衙门的人?怎么这时候来查账?”
“听说不止查账,好像还要点验物料,核对匠役名册……”
赵德山心中警铃大作。官府突然来人,且是藩司(布政使)衙门,这绝非寻常。联想到李掌柜昨夜提醒的“巡查加强”,以及杨芷幽可能的身份暴露风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不动声色,继续手头工作,耳朵却竖起,捕捉着一切可能的信息。
东郊,十里亭。
这亭子位于官道旁的小丘上,周围是稀疏的树林和几块荒田,视野相对开阔。按约定,李掌柜的马车应在午后抵达。
刘水生与老耿、阿旺潜伏在亭子西侧约百步外的密林中。老耿经验丰富,选的位置既能观察亭子及周边道路,又有退路。三人都屏息凝神。
未时初(下午一点多),一辆青布骡车沿着官道缓缓行来,停在十里亭旁。车上下来一人,正是李掌柜,他下车后四下张望,又从车上搬下个小药箱,坐在亭中石凳上等候。
刘水生正待按约定暗号(学三声布谷鸟叫)上前,老耿却一把按住他,低声道:“等等。”
只见官道另一头,尘土扬起,四五骑快马奔来,马上皆是穿着号衣的差役,领头的是个戴红缨帽的吏目。这群人到了亭子附近,竟也勒马停下,那吏目冲着李掌柜喊话:“喂,那老头,干什么的?”
李掌柜连忙起身,拱手道:“回差爷,小老是城内济生堂坐堂大夫,应约出城为东乡一富户诊病,在此等候病家来接。”
“诊病?药箱拿来看看!”吏目下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
刘水生三人在林中看得心提到嗓子眼。只见那吏目打开药箱胡乱翻检,里面确是寻常药材和脉枕银针。李掌柜赔着笑,悄悄塞过去一小锭银子:“差爷辛苦,一点茶资,不成敬意。”
吏目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却仍盘问:“东乡哪家?姓甚名谁?路引拿来查验!”
李掌柜对答如流,报了东乡一个有名乡绅的名字,又取出路引。吏目查验无误,却仍不罢休,眼睛扫视四周:“就你一人?没别的同伙或要接应的人?”
“确实只小老儿一人,在此静候。”李掌柜语气平静。
差役们又在亭子周围转了一圈,查看树林边缘。刘水生三人伏低身子,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幸而林木茂密,未被发现。
那吏目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骂骂咧咧了几句“近来匪类猖獗,尔等小心”之类的话,这才上马,带着人沿着官道继续往东巡去了。
待马蹄声远去,李掌柜似乎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石凳,却不再东张西望,只是低头整理药箱。
老耿对刘水生点点头。刘水生深吸一口气,发出三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
李掌柜闻声,抬头看向树林方向。刘水生快步走出,来到亭中,低声道:“李掌柜,受惊了。”
“无妨,虚惊一场。”李掌柜将药箱推过去,快速低语,“安宫牛黄丸两粒,高丽参须一包,另有按方配好的三剂汤药,都已分包写明。记住,丸药不可轻用,需高热神昏、痰壅气闭时,以温开水化开少许灌服。参须每日煎汤,与米粥同喂,徐徐图之。”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另配的‘行军散’,若遇紧急腹泻呕吐,可应急。孩子病情稳住后,速寻安全处静养,切记。”
“多谢李掌柜!”刘水生感激不尽,将一早准备好的银票(赵德山给的)塞过去。
李掌柜却推回:“不必。陈某说过,是还人情。快走吧,路上小心。”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刚才那些是府衙刑房与巡防营的人,近日确在严查‘通匪’线索,尤其是与海外‘长毛余孽’可能有关的流民生面孔。你们……千万谨慎。”
刘水生心头一震,重重点头,将药箱藏入带来的大褡裢中,转身迅速没入树林。
与老耿阿旺汇合后,三人不敢停留,立刻循原路返回。有了这批救急药材,至少陈海的性命暂时有了更多保障。但李掌柜的警告和今日所见官府巡查力度,让刘水生心情更加沉重。船政局恐怕真的不能待了,转移之事,刻不容缓。
闽江口外,波涛涌动。
岚屿勘测队的单桅帆船“海鸥号”正借着东南风,在预定海域进行着例行的、看似漫无目的的漂航。船长老周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海天线上每一片帆影。
“头儿,东北方向,有两艘大船,看旗号……像是北洋的运煤船?”一个年轻队员报告。
老周调整焦距望去,果然是两艘吃水很深的沙船,悬挂着北洋水师的龙旗,正缓缓向闽江口方向行驶。“记下来,北洋船只南下,时间、数量、航向。”他吩咐道。大人交代过,任何异常船只活动都要记录。
“西边,好像有艘双桅纵帆船,洋式的,挂的……像是日本商船旗?”另一个队员指着另一侧。
老周迅速调转镜筒。那是一艘船型修长、速度颇快的帆船,正沿海岸线平行向西南方向航行,距离较远。“日本船……这个时节,跑这边做什么?”他眉头紧皱,“盯紧它,记录航向速度。保持距离,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特别关注。”
“海鸥号”继续在波谷浪尖起伏。他们不知道自己要等待的信号何时会出现,是何等模样,只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海域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北洋的船,日本的船,还有他们这艘隐秘的观察者,如同棋盘上悄然移动的棋子,而执棋之手,远在数千里外的京城,以及更东边那个野心勃勃的岛国。
山林、官道、船坞、大海……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们,却被同一张无形的网、同一种迫近的危机感所笼罩。
刘水生背着救命的药材在林中疾行;赵德山在船坞强作镇定应对官府查账;杨芷幽在昏暗工棚内守着昏睡的儿子;老周在颠簸的船头凝视着海平面上不祥的帆影;而陈远在北京的棋盘前,刚刚落下牵动南方暗线的数枚棋子。
暗流,正在福州这片土地上,悄然交汇、碰撞。一场关乎生死、亲情与大局的风暴,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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