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以旧时代城市核心区为基础重建的堡垒,高耸的合金城墙在永恒灰霾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城墙内是泾渭分明的世界:中央高塔区属于贵族与高级管理者,整洁的街道、过滤过的空气、以及偶尔可见的绿色植物点缀其间;外围环形区则拥挤着普通居民、士兵和劳工,建筑低矮杂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燃料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
此刻,中央高塔顶层,圆形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巨大的全息投影悬浮在环形会议桌中央,显示的正是镜泉控制区及周边的最新态势图。代表镜泉势力范围的淡绿色区域,在过去一年内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如今已经涵盖了残骸镇、泣母河大段流域以及周边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更刺眼的是地图上标注的两处猩红标记——第一次讨伐军覆灭的血色山谷,以及第二次机械化部队惨败的戈壁滩。旁边滚动的数据列出了损失的兵力、装备,以及最关键的:零俘虏,零敌方主力接触记录,零有效情报回传。
“五百五十名正规军,三台‘扞卫者’步行机甲,十七辆装甲载具。”军务总长肯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换来的只有侦察无人机拍到的战场残骸照片,以及……一堆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报告。”
他调出几张模糊的图片:被从内部蛀空坍塌的岩壁、地面上如同活物啃噬留下的诡异图案、还有那些被酸液腐蚀得只剩骨架的车辆残骸。
“第二次行动,我们的部队甚至没能接近残骸镇二十公里范围内。”肯特继续道,“行军路线上的每一处适合埋伏的地形都变成了死亡陷阱,而我们的探测器除了监测到异常的、大规模的地下生物活动信号,什么具体目标都找不到。”
财务总管莫里斯——一个精瘦、戴着单片数据眼镜的中年男人——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肉痛:“两次军事行动的直接经济损失,折算成标准能源单位,足够维持内城外围区三年的基础供应。间接损失更大:东部七个附庸聚落已经停止上交水资源税,转而私下与镜泉贸易;三条主要商路的安全评级下降,贸易额缩减了百分之四十;最重要的是……”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我们的‘净化水’市场份额,在过去六个月里,被镜泉的瓶装水产品蚕食了超过六成。他们甚至开始向更西边的游牧部落输出一种……‘高蛋白营养膏’,初步分析原料是某种经过基因改造的昆虫蛋白。”
议事厅里响起低低的吸气声。坐在主位的,是内城现任最高执政官维克多·阿斯特。他年约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有着长期身居高位的威严,但此刻眼角细微的皱纹显得格外深刻。
“所以,”维克多缓缓开口,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军务方面,我们无法在可承受的代价内,通过常规军事手段解决镜泉。经济方面,他们正在动摇我们统治的根基之一——资源垄断。情报方面……”他看向坐在阴影中的情报总管,“莎拉,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莎拉·夜影,内城情报机构的负责人,一个永远穿着黑色修身制服、面容苍白精致的女人。她几乎不参与前面的讨论,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被点名。
“关于镜泉的首领,那个自称‘阿战’的男人,”莎拉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掌握的信息依然有限。可以确定的是,他拥有某种强大的、与变异生物沟通甚至控制的能力。镜泉所有的防御和攻击手段,都建立在这种能力之上。”
她顿了顿,调出一段极其模糊、晃动剧烈的影像——显然是从某个濒死者身上回收的记录仪里提取的。画面中,可以看到黑色的虫潮从地面每一个缝隙涌出,瞬间淹没了一队士兵。影像在惨叫声中戛然而止。
“我们派出的三支精锐侦察小队,只有最后一支传回了这段7秒的影像,随后失联。结合前两次大军行动的遭遇,可以得出结论:在镜泉控制的土地范围内,他们拥有近乎绝对的战场掌控力。他们的力量与土地本身结合,常规的兵力投送和正面交战,是在用我们的弱点对抗他们的最强点。”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议事厅。
“你的建议?”维克多问。
莎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微笑:“既然无法从外部摧毁,或许可以考虑……从内部接触、分化、乃至控制。他们正在快速发展,必然有需求,有弱点。贸易,可以是刀剑之外的另一种武器。”
七天后,一支与废土风格格格不入的车队出现在通往残骸镇的主干道上。
车队由五辆车辆组成:领头的是两辆轻型武装巡逻车,但炮塔上的武器处于收拢状态,车身上涂着醒目的白色十字和橄榄枝图案——废土上罕见的非敌对标识。中间是三辆封闭式运输车,车体整洁,显然是精心维护过的内城制式装备。
车队在距离残骸镇外围哨卡一公里处停下。从领头车辆中走下一名身着内城低级军官制服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携带武器,双手举过头顶,示意无害。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身穿朴素灰色长袍、手捧一个金属卷轴筒的文书官。
哨卡的镜泉铁卫早已接到预警。四名全副生物-金属复合装甲的铁卫依托工事,冷冷地注视着来者。他们身边,两只变异狼伏低身体,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更远处的沙地上,隐约可见数个不自然的微小凸起——那是拟态蟑螂的观察点。
“内城第三外务司,特使米勒,请求会见镜泉首领阿战阁下!”军官大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我们带来执政官维克多大人的亲笔信与贸易提议!我们未携带攻击性意图!”
消息通过信息素网络瞬间传回。我正在新建成的水培工厂顶层,看着下方郁郁葱葱的垂直农场。接到消息时,我挑了挑眉。
“内城?派特使?还打着白旗?”旁边的小迪一脸不可思议,“他们吃错药了?还是又有什么新阴谋?”
钉子思索片刻:“连续两次惨败,他们应该明白硬来代价太大。改变策略是明智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正式。”
“让他们进来。”我做了决定,“但只准那个特使和文书官,车辆和护卫留在五公里外。派一队铁卫‘护送’,让‘小家伙们’沿途多‘展示展示’。”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踏入这片土地意味着什么。
特使米勒和文书官在四名铁卫的“陪同”下,步行前往残骸镇。这段路,成了精心设计的威慑之旅。
他们走过一片看似平常的沙地时,脚下突然轻微震动,前方五米处的地面无声裂开,数百只甲壳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堡垒蟑螂如流水般涌出,在道路上列成两排,复眼齐刷刷地“注视”着来客,几秒后又沉入地下,地面恢复原状。
经过一处干涸的溪谷时,两侧岩壁突然剥落少许粉尘,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通道孔隙,一股混合着酸液和信息素的微弱气息飘出,文书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更令他们毛骨悚然的是,他们总感觉有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盯着自己——来自沙砾下,来自枯草丛中,来自岩石缝隙,甚至来自天空偶尔盘旋的秃鹫。那不是人类的视线,而是某种冰冷、纯粹、充满评估意味的注视。
等他们到达残骸镇城门外时,米勒特使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文书官更是腿软得需要搀扶。他们看到了高大的、镶嵌着能量回路的城墙;看到了城墙上巡逻的、装备精良且与契约兽并肩而行的铁卫;看到了城内隐约可见的整洁街道、运转的工坊、以及那座耸立的、覆盖着类玻璃板材的农业工厂。
这哪里是一个废土聚落?这分明是一个正在崛起的、拥有完整生态和武装的微型城邦!
会面安排在残骸镇政务厅——一座由旧时代仓库改造而成的、朴实但坚固的建筑。我没有选择高高在上的主位,而是坐在长桌的一端,钉子和小迪分坐两侧。特使米勒和文书官坐在对面。
文书官颤抖着打开金属卷轴筒,取出一份用某种合成纤维纸书写的信函,以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开始宣读:
“致镜泉之地首领阿战阁下:内城执政官维克多·阿斯特,谨以文明存续之名义,向阁下及镜泉民众致意。过往之误会与冲突,源于信息不畅及少数人之冒进,非内城之本意。废土艰危,人类生存不易,同室操戈实乃亲者痛而仇者快……”
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之后,进入了实质内容:
“为表诚意,内城单方面解除对镜泉的一切贸易封锁及敌对状态。并提议,双方签订正式贸易协议,建立长期、稳定、互惠之商贸关系。”
内城承认镜泉对现有控制区的自治权,双方以现有实际控制线为界,互不侵犯。
开放双边贸易:内城将向镜泉出口精密加工设备、高级合金材料、稀有化学试剂、医疗设备及药品、以及部分受限的旧时代科技资料。同时,希望从镜泉进口“镜泉纯净水”、“蓝泪能量液”、生物科技副产品(如特种蛋白、生物材料),并愿意为镜泉的其他产品提供通往更西部区域的贸易渠道。
建立信息共享机制,针对废土上的共同威胁(特指西部活动的“钢铁瘟疫”及其他大型变异生物集群)交换情报。
内城愿意派遣技术顾问,协助镜泉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和某些技术领域的提升(此项为可选)。
读完信函,文书官又取出一份精美的清单:“此为初次见面之礼,以示诚意。”清单上列着:精密车床两台、医疗级抗生素五百支、高级合金锭五吨、旧时代农业技术资料库(数字存储体)一份。
米勒特使这时才开口,他的声音还有些干涩,但努力保持着镇定:“阿战阁下,执政官大人是怀着极大的诚意派我前来。内城承认,镜泉已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继续对抗,只会两败俱伤,让真正的敌人渔利。合作,才是明智之选。”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会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远处工坊隐约传来的机器声。
“诚意?”我缓缓开口,“带着大军压境是诚意,扔下几百具尸体是诚意,现在打不过了,带着几张纸和一点礼物过来,也是诚意。你们内城的‘诚意’,还真是花样百出。”
米勒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过去之事,执政官大人深表遗憾。但放眼未来,合作对双方都有利。镜泉需要市场和技术,内城需要稳定的资源和……东部边境的安宁。”
“安宁?”我笑了笑,“意思是,只要我们点头,你们就不再派兵来送死了,对吧?”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难听。文书官的头更低了,米勒的额头渗出细汗。
钉子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平和但内容尖锐:“贸易协议可以谈。但条款需要细化,比如出口清单需要具体到型号和数量,进口我们的产品价格如何确定?信息共享的范围和方式?最重要的是,所谓的‘互不侵犯’,靠什么保证?一纸协议?”
谈判进入了拉锯战。我们提出了更具体的要价:除了清单上的礼物,还要求内城开放部分非敏感性的旧时代数据库查询权限;要求他们撤走在东部边境的所有前哨站,后撤五十公里建立非军事区;要求贸易结算允许使用镜泉发行的“工分”或实物交换,而非完全由内城信用点主导。
米勒显然没有被授予太大的谈判权,很多条款他只能表示“需要回去请示”。但总体基调确定了:内城在军事解决无望后,选择了妥协和接触。
就在第一轮谈判接近尾声时,米勒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另外,执政官大人听闻阿战阁下为镜泉发展殚精竭虑,身边缺少知心人照料起居。内城愿赠予一批经过良好教育、精通各项技艺的侍女,照顾阁下生活,也可协助处理一些文书琐事,以示友好。”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小迪的嘴角抽搐,想笑又憋住了。钉子微微皱眉。我则眯起了眼睛。
送女人?这种古老到发霉的笼络手段,居然在废土上还能看到。
“侍女?”我似笑非笑,“是侍女,还是耳朵和眼睛?”
米勒连忙解释:“绝无他意!这些女子都来自内城清白家庭,受过教育,精通音乐、绘画、文书、甚至基础医疗。她们是礼物,也是内城文明与艺术的展示。如何处置,全凭阁下心意。”
我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接受,只说需要考虑。
特使米勒和文书官被“礼送”出镜泉控制区,带着我们提出的修改意见和一堆待解决的问题回去了。
他们走后,我们三人开了个小会。
“贸易协议本身,对我们利大于弊。”钉子分析道,“我们能获得急需的技术和设备,扩大产品市场,尤其是打通向西的商路。‘蓝泪’和高端水产品,在内城和更西边的富裕势力那里,能卖出天价。”
“但风险呢?”小迪问,“他们会不会在设备里动手脚?或者通过贸易慢慢渗透、控制我们的经济?”
“动手脚的可能性有,但我们有‘小家伙们’。”我说,“任何电子设备,都逃不过感应阵列蟑螂的能量扫描和脉冲干扰。机械结构,也瞒不过潜行蟑螂的探查。至于经济渗透……”我看向钉子,“我们需要建立自己的金融和贸易监管体系,不能完全跟着他们的节奏走。用我们的产品,换他们的硬通货(实物和技术),而不是虚拟的信用点。”
“那……那些女人呢?”小迪挠挠头,“明显是间谍啊!就算不是专业间谍,也是送来套情报、吹枕边风的。”
钉子却摇了摇头:“未必全是。这也可能是一种姿态,一种‘臣服’的象征。古代进献美女,往往意味着承认对方的优势地位。维克多执政官在用这种方式,含蓄地表示内城不再将镜泉视为可以随意剿灭的叛匪,而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甚至……讨好的势力。”
我沉吟片刻。钉子说得有道理。这既是试探和渗透,也是一种变相的承认。全盘拒绝,可能显得过于警惕和不近人情,不利于后续谈判。全部接受,则风险太大。
“告诉内城,礼物我们收下。”我做出了决定,“但人不能多,最多六个。来了以后,不住在核心区,安排在残骸镇外围的专门住所。她们的活动范围受限,会有‘专人’陪同。她们可以教授一些知识技能(如音乐、绘画、基础医疗),也可以参与一些不敏感的文职工作。但所有与外界的接触,都必须经过审查。”
“这是要把她们当花瓶和教师供起来?”小迪问。
“也是鱼饵和镜子。”我冷笑,“看看内城后续通过她们传递什么信息,看看她们中哪些人安分,哪些人不安分。同时,让我们的年轻人,尤其是铁卫和技工们的后代,有机会接触一些……不一样的文明痕迹,不是坏事。”
十天后,内城的回复来了。他们基本接受了我们修改后的贸易协议框架,同意建立非军事区,在贸易结算上做出了让步。同时,六名精心挑选的“礼物”随同第二批、数量更庞大的“诚意物资”(包括承诺的设备和资料)一同送达。
六名女子,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确实如米勒所说,容貌秀丽,举止得体,穿着虽然朴素但干净整齐的衣裙。她们被安置在残骸镇边缘一栋独立的小院里,由一队女性铁卫“照顾”起居,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
她们带来了内城的书籍、乐谱、绘画工具,甚至一些精致的工艺品。很快,她们开始教授镇子里一些孩子识字、绘画,为居民提供简单的医疗咨询,偶尔在小院里弹奏旧时代风格的乐器。琴声悠扬,在充满机器轰鸣和粗犷对话的残骸镇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我远远地见过她们一次。她们向我行礼,姿态优雅,眼神中带着好奇、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我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钉子安排的信息网络和蟑螂监视系统,已经开始全方位运作。这些女子院落的每一寸墙壁、地下,都布满了“眼睛”和“耳朵”。她们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记录分析。
贸易协议正式签署的那天,在残骸镇政务厅举行了简单的仪式。米勒特使再次前来,这次他的神态自然了许多。我们交换了签署好的协议文本,镜头(内城带来的记录设备)记录下了这一刻。
当夜,残骸镇举行了小型的庆祝。人们为即将到来的贸易和稳定感到高兴。我在政务厅顶楼,看着镇内零星的灯火和远处黑暗的荒野。
“我们赢了这一回合。”钉子站在我身边说。
“只是这一回合。”我回答,“内城没有认输,只是换了种玩法。贸易是双刃剑,那些女人也是。我们需要从他们那里获取养分,同时确保不被他们同化或侵蚀。”
“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我看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正在向西延伸的地道网络轮廓,“我们要消化得到的技术,扩大生产,加强防御。同时,是时候把目光,更多投向西方了。‘钢铁瘟疫’的传闻越来越具体,内城愿意分享相关信息,本身也说明那东西让他们感到了威胁。”
“我们要掺和进去?”
“不是掺和。”我纠正道,“是了解,是准备。废土的棋局上,镜泉已经坐上了牌桌。既然坐下了,就不能只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夜风吹过,带来泣母河方向湿润的水汽和工坊区淡淡的金属味。镜泉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章。这一章里,有了来自昔日敌人的妥协礼物,有了看似文明的贸易协议,也有了暗流涌动的试探与算计。
但无论如何,我们站稳了脚跟。在这片废土上,第一次,有人不得不坐下来,平等地(至少表面上是)与我们谈条件。
这感觉,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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