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岛的冬天,海风格外凛冽,带着咸腥和铁锈的气息。
岛上新建的冶铁炉日夜不息,吞吐着黑烟,叮当的打铁声混着海浪,敲击出一种粗糙而紧张的节奏。
仓库里,来自高丽的铁锭、倭国的硫磺堆积如山,但新近的入库记录却明显稀疏下来。
范同裹着一件半旧的裘袍,站在新建的了望台上,远眺着灰蒙蒙的海面。
文掌柜垂手立在身后,低声汇报着最近的困境。
“先生,高丽的朴家派人传话,说近来南唐水师巡弋频繁,查得严,出货风险大增,价钱……至少要翻倍。倭国平户的松浦家倒是还能供货,但要求全部用黄金结算,而且交货地点要改到更远的五岛列岛。”文掌柜的声音在海风中有些发颤,“龙门港那边,孙胖子说,最近府衙和市舶司对港务查得突然紧了起来,好几批‘特殊’货物差点被扣下,打点的费用涨了三成不止。另外,市面上开始有风声,说朝廷要大力开拓南洋商路,对往北走的船只查得更严。”
范同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听到“南洋商路”时,微微缩了一下。陈策……果然是你。
这绝非地方官吏的例行公事,而是自上而下、有章法的全面挤压。
断外援、紧内查、开新路,一套组合拳,打向了他这刚刚搭建起来的脆弱体系。
“刘香那边呢?”范同问,声音平静无波。
“刘首领……”文掌柜斟酌着词句,“对近来收益增长放缓有些微词,尤其是购置新船和招募人手的费用超出预期。他私下抱怨,说咱们的‘生意’看起来光鲜,实则处处受制,不如直接抢掠来得痛快。”
范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海寇终究是海寇,目光短浅,只知眼前劫掠之利,不懂长远经营之要。
但眼下,他还需要刘香这条地头蛇的武力庇护。
“告诉刘香,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南人水师再厉害,大海茫茫,岂能处处设防?高丽、倭国商人重利,只要我们出得起价钱,他们总会找到办法。至于府衙和市舶司……”范同眼中寒光一闪,“查得紧,未必是坏事。水至清则无鱼,查得越紧,那些官吏伸手要钱的时候,才越不敢声张。该打点的,继续打点,价钱可以谈,但渠道不能断。”
他顿了顿,转身看向文掌柜,语气转为低沉:“不过,仅靠行贿和加价,非长久之计。陈策既然以大势压人,我们便不能只守不攻。”
“先生的意思是?”
“陈策能借朝廷新政、南洋商路之势来挤压我们,我们为何不能借山东本地乃至北方对南唐不满的 ‘浪’,来 ‘兴波’,反制于他?”范同走到了望台边缘,手指向大陆方向,“山东新附不久,陈策的新政《均田令》、《摊丁入亩》在此推行,难道就一帆风顺?那些被触及利益的豪强士绅,就真的甘心俯首?还有河北新定,百废待兴,石破天、顾青衫焦头烂额,当真就铁板一块?更北边,燕山的耶律大石,对南军逼近,难道就毫无芥蒂?”
文掌柜眼睛一亮:“先生是要……联络这些对南唐不满的势力,给他们‘递刀子’,让他们去给陈策制造麻烦?而我们,则可趁乱喘息,甚至火中取栗?”
“不错。”范同点头,“陈策欲整肃海疆,挤压于我。我便在陆上给他点几把火,让他首尾不能兼顾。此乃借刀杀人,不过借的不是江南士绅那等钝刀,而是山东豪强、河北降人、乃至北地枭雄这些更锋利的‘刀’!让他们去闹,去争,去吸引陈策的注意力。我们在海上,才能获得更多的空间和时间。”
他迅速下达指令:“第一,让我们在山东的人,暗中接触那些对《均田令》抵触最烈的豪强,尤其是家中有人在伪齐或狄虏为官、如今失势者。不必明言,只需‘无意间’透露南唐朝廷对山东赋税将有新规,恐比伪齐时更重,并暗示……若有变故,海外或有力者可提供些许支持,比如,帮他们转移财产,甚至庇护家族。”
这是趁火打劫的前奏——先煽风点火,制造恐慌和对立。
“第二,河北那边,马扩虽败,但其旧部未必尽服。设法联络其中心怀怨望者,散播谣言,就说石破天对河北降军将领即将进行清洗,以安置江南亲信。同时,可伪造几封石破天军中‘将领’抱怨顾青衫克扣粮饷、任用私人的信件,‘不慎’流传出去。”
范同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这是笑里藏刀与无中生有的结合,旨在离间河北军政,埋下猜忌的种子。
“第三,”范同声音压得更低,“设法给耶律大石那边递个消息。就说南军平定河北后,下一个目标必是幽燕,陈策已有全盘计划,且与高丽有所勾连,欲南北夹击……消息要模糊,但要让他感到威胁。不求他立刻出兵,只要他对南唐心存戒备,对我们就是有利的。”这是远交近攻的变种,在强敌(南唐)之外,寻找潜在的盟友或制衡力量。
“那……刘首领这边,是否需要告知?”文掌柜问。
范同沉吟片刻:“稍露口风即可,让他知道我们另有布局,陆上若乱,海上压力自减。但具体细节,不必多说。”刘香勇悍有余,智谋不足,且未必可靠,有些事知道多了反是祸患。
文掌柜领命而去。
范同独自留在了望台上,望着阴云密布的天际和海面上起伏的波浪。
借刀杀人,需找准那把“刀”,更要看准时机和力道。
山东豪强的怨气,河北降卒的不安,北地枭雄的猜忌……这些都是潜藏的“浪”。
他要做的,就是找准时机,推波助澜,让这些暗涌汇聚成足以让陈策分心的惊涛。
陈策,你在金陵高坐,以大势压我。
我便在这海角天涯,借四方之力,掀一场逆浪,看你如何应对!
几乎在范同开始暗中布局的同时,金陵的澄心堂内,陈策案头也多了几份看似不相干的报告。
一份来自山东察事营:“登州王、李几家豪强,近日频繁聚会,抱怨新政清丈田亩不公,族中子弟多有怨言。其与龙门港‘保商’行会资金往来似有增多迹象。”
一份来自河北安北府(邺城)顾青衫:“降军整编中,发现数起小规模串联事件,涉及原马扩部下,已妥善处置。然军中似有流言,称江南将派员接管河北要害职位,人心略浮。”
一份来自负责北方情报的赵铁鹰部下:“燕山耶律大石部近来兵马调动频繁,似在加固关隘,其对高丽方向戒心明显加重。”
吴文远看着这些报告,眉头紧锁:“先生,山东、河北、北燕,似乎同时有些不安稳的苗头。是否太过巧合?”
陈策将几份报告并排放在一起,目光沉静地扫过,嘴角却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不是巧合。”他缓缓道,“是有人,在同时拨动这几根弦。而且,手法颇为熟悉。”
“范同?”吴文远立刻反应过来。
“除了他,还有谁会对山东豪强、河北降卒、北燕动向如此了如指掌,又能如此精准地挑动其敏感之处?”陈策走到巨图前,手指从鲨鱼岛划向山东、河北、燕山,“他这是被我们的‘伏波’之策逼得有些急了,开始借浪反击。想用陆上的纷扰,来牵扯我们的精力,缓解海上的压力。”
“其心可诛!”吴文远怒道,“我们必须立刻弹压!山东豪强若敢异动,当以雷霆手段处置!河北流言,也需尽快澄清!”
“不。”陈策再次摇头,目光深邃,“他既想‘借浪’,我们便让他‘借’。有时候,让浪头涌起来,才能看清下面藏着哪些礁石,哪些鱼虾。”
他看着地图,思路清晰:“山东豪强不满,根源在新政触及其利。可令顾青衫,选派干员,携河北新政成功之案例,赴山东宣讲,同时公开审理几起豪强侵吞民田旧案,以安民心,以正视听。对那几家跳得最欢的,令察事营查清其与‘保商’行会勾连实证,届时一并处置。此为以逸待劳,等其动作,后发制人。”
“河北流言,令石破天亲自出面,召集降军将领,开诚布公,申明朝廷(永王)及我用人唯才、不分南北之志,并当场擢升几位河北籍有功将领。同时,将马扩叛乱之事公之于众,阐明利害。流言自息。此为假痴不癫,看似被动澄清,实则掌握主动,收拢人心。”
“至于耶律大石……”陈策目光微凝,“其本为枭雄,对南进心存戒备乃人之常情。范同想借他之力牵制我们,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令赵铁鹰,设法通过可靠渠道,向耶律大石传递一个消息:我朝志在光复旧疆,无意北扩燕云,愿与其划界而治,互通商旅。同时,可‘透露’,东海有宵小(暗指范同及鲨鱼岛势力)妄图挑拨南北,其心叵测。此为反客为主,化潜在敌意为可利用的缓冲。”
吴文远听得心潮起伏,先生这是要将范同掀起的“浪头”,一一化解,甚至反过来利用,巩固己方!
“那范同的海上根本……”
“海上根本,照旧施压。”陈策语气转冷,“水师巡弋,市舶整饬,鼓励南洋商路,不可放松。陆上纷扰一起,他对海上物资的依赖会更重,外援渠道受阻的痛感也会更强。我们要让他‘借’来的浪,不仅拍不到我们,反而让他在海上的立足之地,越来越滑,越来越窄。”
他望向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孤岛上拨弄风云的对手。
“范同,你以为借来的是惊涛骇浪,或许……只是为你自己掘墓的泥泞而已。”
一场隔空的谋略对攻,在陆与海两个维度同时展开。
范同想借陆上之乱,解海上之围;陈策则要稳住陆上,同时收紧海上的绞索。
谁的计算更深,谁的根基更稳,谁就能在这场“借浪”与“伏波”的较量中,占据真正的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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