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小测的成绩，像一阵穿堂风，在小河湾村漾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又很快平息下去。陈青文得了甲中的消息，让陈满仓那张惯常紧抿的嘴唇松动了几分，破天荒地让王桂花晚饭多炒了个鸡蛋，算是犒劳。
“好好读，莫要骄傲。”陈满仓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青文碗里，话是对他说的，眼神却扫过一旁闷头吃饭的陈青山，“读书，才是正道。”
陈青山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吭声，只把脑袋埋得更低。
王桂花看着大儿子，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岔开话题：“眼看就要端午了，河滩那边的芦叶长得旺相，明儿个让秀荷、秀兰去多打些回来。青文下了学也去，认认地方，别整天就知道抱着书本子。”
青文“哎”了一声，心里琢磨着新学的，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天傍晚，夕阳把西天烧得一片绚烂。青文跟着两个姐姐，挎着篮子往村东头的河滩走去。河风带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吹散了学堂里的闷热，让他精神一振。
河滩上已经有不少妇人、孩子，嘻嘻哈哈地采摘着宽大翠绿的芦叶。秀荷熟门熟路地找到一片长势好的，带着弟妹埋头干起来。
正忙着，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略显尖锐的笑语声。青文抬头一看，是三婶周氏带着堂弟青峰也来了。周氏手里动作不停，嘴也没闲着，正跟隔壁赵家的媳妇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青文他们耳朵里。
“……哎哟，我们家那口子，就是个老实挖瘠，比不上他大哥有本事，在镇上见识广；也比不上他二哥会算计，地里刨食还能供出个读书种子。”周氏话里带着刺，“我们就指望青峰以后能跟他二伯似的，把地种好就成喽！”
秀兰年纪小，没听出话音，秀荷却皱了皱眉，扯了扯弟弟的衣角，低声道：“别理，快摘。”
青文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三婶心里不痛快，借着由头敲打他们家呢。他也没接话，只对堂弟青峰笑了笑：“青峰，来，这边叶子好。”
这时，大伯母孙氏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她没带篮子，像是来监工的。她穿着细棉布的裙子，在一群粗布衣衫的妇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哟，都忙着呢？”孙氏笑吟吟的，目光在秀荷和青文的篮子里转了一圈，“满仓家的就是能干，瞧这芦叶采的，又大又齐整。不像我们家那几个，指望不上，回头还得我去镇上买些现成的。”
这话听着是夸，实则透着股“我家不缺钱”的优越感。周氏在一边撇了撇嘴，没接话。
孙氏又看向青文，语气亲热了些：“青文呐，听说你学堂小测考得不赖？好好用功，将来给你爹娘争气。你青林哥当年要是肯读书，说不定早就是秀才公了。”她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妇人都跟着奉承了几句。
青文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含糊地应了声：“谢大伯母吉言，我还差得远。”
正说着，河滩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是村西头的张寡妇和赵老四家的，为了争一小片长势特别好的芦叶地，吵了起来。
“我先来的！这片我早就看好了！”张寡妇双手叉腰，满脸怒容，她的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拔高，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着。
“你看好就是你的？这河滩可是公家的！谁手快是谁的！”赵老四家的也毫不示弱，她瞪大眼睛，双手挥舞着，嘴里的唾沫星子像子弹一样四处乱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芦叶扯到去年借的半碗盐没还，又扯到上上个月谁家的鸡啄了谁家的菜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了出来，吵得面红耳赤。
原本喧闹嘈杂的环境，突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引发众人关注的焦点。
有的人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似乎想要上前劝解，但他们的声音却如同被淹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一般，完全无法引起那两个正在激烈争吵的人的注意。
而另一些人则显然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仅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思，反而在一旁不停地煽风点火，嘴里还念叨着一些火上浇油的话语，使得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起来。
秀荷怕吓着弟弟妹妹，赶紧拉着他们往旁边站了站。青文看着那两位吵得不可开交的婶子，心里莫名想起学堂里夫子说的“争寸利而忘大体”，觉得又好笑，又感慨。农家日子，就是这样，一点小事都能激起波澜。
最后还是村里的老寿星陈七公路过，呵斥了两句：“为几片叶子，像什么话！都快端午了，也不图个吉利！一家分一半，赶紧摘完回家！”
张寡妇和赵老四家的这才悻悻罢休，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埋头采叶。
经过这一闹，刚才几家之间那点微妙的机锋也散了。周氏采够了叶子，拉着青峰走了。孙氏也觉得无趣，扭身回去了。剩下的人一边继续手里的活，一边议论着刚才的争吵，话题又慢慢转到了今年的麦子长势、端午准备做什么馅的粽子上。
晚风吹拂，麦浪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芦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回家的路上，秀荷提着装满芦叶的篮子，芦叶把篮子塞得满满当当。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对青文说：“你看，三婶那副样子，明显就是嫉妒你读书好呢。她自己没文化，就看不得别人有出息。还有大伯母，她就是故意在我们面前显摆她家有钱，想让我们觉得自卑。但咱们可不能被她们影响，咱家过咱家的日子，只要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青文点点头，看着远处自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心里踏实下来。这就是他的生活，有鸡毛蒜皮的争吵，有暗地里的比较，也有姐姐温暖的维护，和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端午的脚步，就在这炊烟、麦浪和芦叶的清香里，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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