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子悬浮在空中,淡青色的光晕笼罩着它,像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琉璃。谢无涯的血还沾在梭身上,鲜红与淡金交织,在青光中缓慢蠕动,像活着的虫。
织云跪在沙地上,仰头看着这把梭子。
母亲的梭子。
也是谢无涯口中的“弑神钥”。
她该怎么做?
谢无涯说,只有她的血、她的情,才能安全地拿起它。但刚才针法反噬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那些青色的针法纹路像毒蛇一样钻进谢无涯的手臂,刺穿他的掌心,逼得他狼狈退走。如果她碰了,会不会也被攻击?
可如果不碰呢?
谢无涯说“时间不多了”。他正在破解针阵,一旦成功,梭子就会落入他手中。到时候,记忆熔炉的核心就会被他打开,里面母亲留下的东西——不管是警告还是武器——都会被他掌控。
不能再犹豫了。
织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传薪。
孩子还在昏睡,眉心那个金色针痕的闪烁频率在加快,像是某种倒计时。她必须在他被彻底侵蚀之前,做点什么。
她轻轻将传薪放在地上,用自己破烂的外衣盖住他小小的身体。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梭子面前。
梭子离她只有三尺。
她能闻到上面的味道——紫檀木的淡香,混合着母亲身上常有的茶香,还有一丝……血腥味。谢无涯的血,还有之前战斗留下的、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伸出左手。
不是右手,是左手——那只被沙粒烙上印记的手。印记还在发烫,暗红色的炉子和织梭图案在皮肤下微微跳动,像是在呼应空中的梭子。
她的手在颤抖。
指尖离梭子只有一寸。
半寸。
触碰到。
不是坚硬的木头触感,是温的,软的,像触摸一块温玉。梭子没有攻击她,反而轻轻一震,表面的青光更盛,那些针法纹路从梭身上浮现,像活了一样,顺着她的指尖,爬上她的手背。
没有疼痛,只有温暖。
像母亲的手握住她的手。
纹路爬上她的手臂,和她手臂上那个沙粒烙印重合。炉子的图案和织梭的图案,与真实的梭子和针法纹路,在这一刻完美对接。
“嗡……”
低沉的共鸣。
梭子开始旋转。
不是她操控的,是梭子自己在旋转——以她的指尖为轴心,缓慢地、平稳地旋转。每旋转一圈,梭身上的针法纹路就更亮一分,青光也更盛一分。
同时,她感觉到体内的什么东西在被唤醒。
不是灵力——她的丹田依然空空如也。是更深处的东西,血脉里的东西,灵魂里的东西。是苏家传承了三百年、代代绣娘用针尖绣进骨血里的“非遗之根”。
青光从梭子上溢出,流进她的手臂,流进她的身体,沿着血脉游走,最后汇聚在她的心脏。心脏在剧烈跳动,每跳一下,就泵出一股滚烫的、青色的“血”——不是真正的血,是灵韵,是传承,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礼物。
她的眼睛开始发光。
青色的光,从瞳孔深处透出来,照亮了她苍白憔悴的脸。
她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心”。
她看见梭子旋转时,针法纹路在空中留下的轨迹——每一道轨迹都是一针,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点”上。那些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组成阵。
一个巨大的、覆盖整个空洞的苏绣针法阵。
平针为基,套针为骨,抢针为络,施针为脉。千百种针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立体绣图。绣图的中央,是她;绣图的边缘,是那些蜀绣机甲;绣图的外围,是空洞的岩壁,是崩塌的废墟,是整个茧房的世界。
这个阵,一直都在。
不是刻在地上,不是画在墙上,是“绣”在空间本身的结构里。用苏家三百年的传承,用历代绣娘的心血,用母亲最后的灵韵,绣成的一道……护阵?困阵?还是……杀阵?
织云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现在能“看见”它了。
而梭子,是激活它的钥匙。
“娘……”她轻声说,眼泪无声滑落,“你要我……做什么?”
梭子没有回答。
但它旋转的速度在加快。
越来越快,快到拖出残影,快到发出破空的风声。青光从梭子上爆发,像一颗青色的太阳在空洞中升起,照亮每一个角落,照亮每一台机甲,照亮每一粒暗红色的沙。
然后,梭子脱离了她的手指。
不是飞走,是“沉”下去。
朝着地面,朝着那些暗红色的沙,沉下去。
梭尖触地。
没有声音。
但整个空洞,不,整个地底,整个茧房,都在这一刻震动。
不是轻微的震颤,是剧烈的、仿佛大地要翻转过来的震动。织云站立不稳,单膝跪地,手撑在地上。她看见梭子沉进沙里,像石头沉进水面,沙粒向两侧分开,露出下面……不是岩石,是光。
青色的光,从地底深处透上来。
光在蔓延。
以梭子沉入的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光所过之处,沙粒被“点燃”——不是燃烧,是融化,融化成暗红色的液体,液体流动,沿着光的轨迹,开始……写字。
不,不是写字。
是“绣”。
用沙为线,以地为布,绣出那个巨大的针法阵。
阵在成型。
从虚影变成实体。
青色的光构成针法的轮廓,暗红色的沙填充针法的内部。一针,一针,一针……无数针在同时进行,无数线条在同时延伸。空洞的地面,变成了绣布;暗红的沙,变成了绣线;而操控这一切的,是那把沉入地底的苏家织梭。
织云跪在阵中央,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不是身体下沉,是意识下沉,沉进这个阵里,沉进每一针每一线里。她变成了针的一部分,变成了针,变成了线,变成了绣布上那个等待被完成的图案。
阵完成了。
一个直径百丈的、青红交织的、无比复杂的非遗大阵。
阵成的那一刻,光冲天而起。
不是一道光柱,是千万道——每一针的针尖都射出一道青光,千万道青光汇聚,像逆行的暴雨,撞向空洞的穹顶,撞向之前被蜀绣机甲撕开的那道裂口,撞向裂口外那层乳白色的、作为茧房“天空”的能量屏障。
“轰——!!!”
巨响。
不是爆炸声,是撕裂声。
像布匹被硬生生撕开的声音,巨大到让人耳膜出血。
穹顶的裂口被青光撕得更大,从十丈扩大到百丈,扩大到整个穹顶都在崩塌。岩石坠落,钟乳石粉碎,那些发光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熄灭。裂口外面,乳白色的能量屏障像被打碎的蛋壳,片片剥落,露出后面……真正的天空。
不,不是天空。
是虚空。
漆黑的、没有星辰的、只有无尽数据流奔涌的虚空。
而在虚空的极高处,有什么东西在坠落。
一个银色的、流线型的、像巨大金属橄榄球的东西,拖着长长的火焰尾迹,朝着裂口,朝着空洞,朝着大阵中央的织云,坠落下来。
速度极快。
织云抬头,瞳孔收缩。
那是……
监控卫星。
焚天谷用来监控整个茧房、控制所有数据流、维持倒计时运转的中央卫星。它本应悬浮在虚空中,永恒不动。但现在,大阵的光冲破了茧房的屏障,也冲毁了它的轨道稳定系统。
它在坠落。
“轰!!!!!”
卫星砸进空洞。
不是砸在织云身上——在最后一刻,那些蜀绣机甲动了。三十七台机甲同时跃起,用残破的身体组成一道钢铁的屏障,挡在织云上方。卫星撞在机甲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最上面的几台机甲瞬间粉碎,但剩下的机甲死死抵住,将卫星的坠落势头硬生生拦住。
卫星停在离地三丈的高度。
外壳已经严重变形,多处破裂,里面的管线裸露出来,闪着噼啪的电火花。但它没有爆炸,只是“死”了——所有的灯光熄灭,所有的运转停止,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尸体,被机甲们托举在半空。
然后,卫星正面的显示屏,亮了。
不是正常启动的亮,是短路般的、闪烁的、不稳定的亮。屏幕上出现雪花,出现乱码,出现跳动的色块。几秒钟后,图像稳定下来。
显示的是一幅……地图?
不,是实时画面。
从卫星视角俯瞰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片无垠的、土黄色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荒漠。荒漠延伸到地平线尽头,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云,没有鸟,只有永不停息的风卷起沙尘,形成一道道移动的沙墙。
画面在移动——卫星还在下坠的余势中旋转,视角在变化。
织云看见了荒漠中的一些“东西”。
残破的建筑。
不是高楼大厦,是更古老的、像是几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建筑:飞檐斗拱的庙宇,青砖灰瓦的民居,石头垒成的城墙……但所有这些建筑都只剩下断壁残垣,被风沙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
她还看见了“人”。
不,不是活人。
是干尸。
成千上万的干尸,散落在荒漠中,有的半埋在沙里,有的倚靠在墙边,有的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倒在路上。所有的干尸都穿着非遗匠人的服饰——苏绣、古琴、骨雕、茶阵、皮影……各门各派,都能找到。
他们死了多久?
看风化的程度,至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画面继续移动。
扫过一片曾经是湖泊的干涸洼地,洼地底部结着白色的盐碱;扫过一片枯死的森林,所有的树都变成了黑色的、张牙舞爪的剪影;扫过一座城市的废墟,废墟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字——
织云看清了那些字。
“非遗文明纪念 278年”
“大灭绝日”
“灵脉枯竭,传承断绝,人间沦为荒漠”
“幸存者进入‘茧房’,以待天时”
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
织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大灭绝日?
灵脉枯竭?
人间沦为荒漠?
所以……茧房外面,真实的世界,早就已经毁了?
他们这些在茧房里排队跳粉碎机、被抽取灵源、被剥离人性的“人”,其实是……幸存者?是躲进这个人工世界的、最后的非遗传承者?
而焚天谷所做的一切——契约、提取、剥离、工业化——不是为了毁灭文明,而是为了……保存文明?
不,不对。
如果是保存,为什么要抹去人性?为什么要让人变成机器?
画面突然切换。
卫星的视角拉远,从近景变成全景。
织云看见了整个星球的轮廓。
那是地球。
但她不认识的地球。
蓝色的海洋不见了,变成了一片片灰白色的、干涸的盐碱地;绿色的陆地不见了,变成了统一的土黄色荒漠;白色的云层和冰雪不见了,只剩下浑浊的大气层。整个星球,像一颗死去的、正在腐烂的果实。
而在星球的某处——从大陆轮廓看,应该是江南一带——有一个“点”。
一个发光的点。
乳白色的、柔和的光,从那个点散发出来,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光形成一个半球形的罩子,罩子下面,隐约能看见……城市?
苏州?
那是茧房。
他们所在的地方。
画面定格在这里。
卫星的显示屏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机甲们支撑不住,卫星轰然坠落,砸在地上,掀起漫天沙尘。
空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织云粗重的呼吸声,和传薪微弱的呻吟声。
良久,一个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
是谢无涯。
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站在废墟的高处,看着坠落卫星,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看到了?”他轻声说,声音在空洞里回荡,“这才是真实。”
他走下废墟,走到卫星残骸旁,伸手摸了摸已经冷却的金属外壳。
“非遗文明,早在两百七十八年前就终结了。”他说,“灵脉枯竭,天地灵气消散,所有依靠灵韵传承的技艺——苏绣、古琴、骨雕、茶阵、皮影——全部失效。匠人们失去力量,变成普通人;普通人失去希望,在荒漠中等死。”
他转过身,看向织云。
“是我救了你们。”他说,“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灵脉,编织了这个茧房,把幸存者封在里面,让他们以为世界还在,传承还在,希望还在。”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
“但茧房需要能量维持。灵脉在枯竭,茧房在萎缩。如果不找到新的能量源,不出十年,茧房就会崩塌,所有人都会死——像外面那些干尸一样,在荒漠里变成白骨。”
“所以你就抽取我们的灵源?剥离我们的人性?”织云嘶声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救’?”
“不然呢?”谢无涯反问,“让所有人保持人性,保持记忆,保持情感,然后一起在清醒中绝望地死去?还是抹去这些‘冗余’,让灵脉以最纯粹、最高效的方式运转,让茧房多维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他走到织云面前,低头看着她。
“苏织云,你告诉我,哪个更仁慈?”
织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人性是奢侈品。”谢无涯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在资源无限的世界里,人性让文明辉煌;在资源枯竭的世界里,人性让文明加速灭亡。我要做的,不是毁灭文明,是给它‘减肥’——减掉所有不必要的部分,只保留最核心的、能维持运转的‘骨架’。”
他指向地上的卫星残骸。
“外面的世界,就是保留人性的下场。”
又指向周围那些蜀绣机甲。
“它们的世界,也是保留自由意志的下场。”
最后,他指向织云,指向她怀里昏睡的传薪。
“而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继续反抗,坚持你们可笑的‘人性’,然后在茧房崩塌后,和外面那些干尸作伴。”
“二,接受进化,拥抱机械,成为新文明的一部分——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永恒的、高效的运转。”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笑。
“茧房,方为乐土。”
“而乐土的代价,就是忘记外面的荒漠。”
他说完了。
空洞里只剩下死寂。
织云跪在地上,抱着传薪,看着卫星屏幕上定格的荒漠地球,看着谢无涯平静的脸,看着周围那些残破的、沉默的机甲。
她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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