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路避陈的羞惭与王姨那句“口味是会变的”的叹息，像两根细刺，扎在我心头，不致命，却时时带来一阵隐痛。那块朗格腕表，我依旧戴着，它仿佛成了我踏入这个新阶层的某种“认证”，但我开始学会用更长的袖口，或者刻意的姿态去遮掩它，如同遮掩内心那道日益扩大的裂痕。
然而，外在世界的洪流并不会因个人内心的微妙挣扎而停滞。咨询室的预约依旧排到了数月之后，名望与财富的雪球越滚越大。刘总赠予的那间位于市中心的商铺，最初的“卦食咨询室”招牌，在经历了大半年的风雨和无数权贵客户的进出后，似乎也承载了过于厚重的气息，显得有些“满”了。一种想要扩张、想要让这个“壳”更匹配其内在“价值”的欲望，如同藤蔓，在我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滋生。
这个念头的直接诱因，是一次略显尴尬的接待。一位从京城来的、背景深厚的投资人，在咨询结束后，环顾了一下我这间虽然雅致但面积有限的咨询室，半开玩笑地说：“张老板你这地方，倒是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就是……格局稍显局促了些，与你如今的名头，似乎不太相称啊。我在京城见过的几位大师，那场面……”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略微扬起的眉梢，像一根小小的鞭子，抽打在了我那颗日益敏感于“体面”的心上。
当晚，我独自留在咨询室，看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再环顾室内。实木家具依旧沉稳，文竹依旧青翠，那三条规矩依旧挂在墙上，一切似乎都很好。但那位投资人的话，却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格局局促”、“不相称”……这些词汇，与我内心深处那份渴望被更大范围、更高层次认可的隐秘欲望，不谋而合。
是啊，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让这个“据点”更气派一些？更符合我“张老板”如今的身份一些？一个更宽敞、更奢华、功能更齐全的咨询空间，不仅能提升客户体验，不也是自身实力和地位最直观的彰显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迅速生根发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暂时压过了因绕路避陈而产生的自省。我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补偿性的热情，投入到了咨询室的“升级”计划中。
我没有再找之前那位朴实无华的胡师傅。这一次，我通过刘总的关系，联系上了一家专攻高端商业空间设计、在业内颇负盛名的设计事务所。接待我的是一位姓谢的首席设计师，三十多岁，穿着时尚，留着精心打理过的胡茬，言谈举止间充满了自信与对“美学”、“空间哲学”的侃侃而谈。
“张先生，您的需求我大致了解了。”谢设计师在我的旧咨询室里踱着步，手指轻轻拂过红木桌面，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卦食’这个概念非常棒，神秘，深邃，又接地气。我们完全可以以此为核心，打造一个既有东方禅意、又具备现代极简精神，同时融入您个人Ip符号的顶级私享空间。这不仅仅是装修，这是一次空间的叙事，是您个人品牌的升华。”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为我描绘着一幅远超我最初想象的蓝图：打通隔壁空置的单元，将面积扩大一倍；采用更昂贵的进口石材和实木；设置独立的茶室、香道室、甚至一个小型的私人会晤区；灯光系统要智能可控，营造不同的氛围；隔音要做到极致，确保绝对的私密性；当然，那个外卖窗口……他略微皱了皱眉。
“张先生，这个窗口，从整体设计美学和空间流线来看，似乎……有些突兀。它破坏了墙面的整体感，而且其功能与您未来的高端定位，恐怕也存在一定的偏差。您看，我们是否可以考虑用一种更艺术化的方式，来体现您与‘食’的连结？比如，在茶室设置一个精致的茶歇台？”
我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同意。是啊，一个外卖窗口，在如此奢华的空间里，确实显得格格不入。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我脑海里猛地闪过大学城老店那口终日沸腾的汤锅，闪过张姐的咸菜，闪过老陈的包子……这个窗口，是我与过去、与那片烟火人间最后的、有形的连接。
“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个窗口，必须保留。而且，要保留它原本的样子。它是这间咨询室的‘根’。”
谢设计师愣了一下，显然无法理解我的执拗，但他很快便恢复了职业化的笑容：“明白，张先生念旧。那我们就在设计上想办法，让它巧妙地融入整体风格，既保留功能，又不破坏美感。”
设计方案很快出炉，效果图美轮美奂，如同一个精致的、抽离了现实烟火的东方梦境。预算也自然水涨船高，达到了一个令我这样出身的人也暗自咋舌的数字。但我几乎没有犹豫，便在合同上签了字。仿佛投入越多的金钱，就越能证明这个决定的正确性，越能夯实我如今所处的这个位置。
施工队进场了，这次不再是胡师傅那样带着乡土气息的工人，而是穿着统一制服、操作着各种先进设备、流程极其规范的专业团队。电钻声、切割声、敲打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亲手创建家园般的期待与温暖，而是一种被某种强大力量推着向前、无法也无心掌控的疏离感。
我依然每天都会去工地，但身份已经从参与者变成了监督者。我穿着价格不菲的便服（刻意避开了中式风格，尝试更“现代”的款式），小心翼翼地避开灰尘，听着项目经理用各种专业术语汇报进度，看着那些昂贵的材料被一点点填充进这个日益庞大的空间。我提出意见，更多是关于“效果”和“格调”，而非“实用”与“温暖”。
在这个过程中，王姨来过一次。她是听说我在装修，特意拎着一罐新腌的糖蒜过来看看。当她走进那片狼藉却已初具雏形的奢华空间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看着那挑高的空间、预埋的灯带槽、以及堆放在角落的、有着天然山水纹路的大理石板材，嘴巴微微张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老板，你这……你这是要盖宫殿啊？”她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隔阂与陌生感。她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里那罐糖蒜似乎也变得沉重无比，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连忙接过糖蒜，引着她走到相对干净一点的角落。“王姨，就是重新弄一下，扩大点空间，方便接待客户。”
王姨“哦”了一声，目光依旧在四处打量，最后落在我脸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好，是好……真气派。就是……就是感觉，跟以前那个小店，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好像少了点啥。”
少了点啥？我心里清楚。少了烟火气，少了那种可以随意坐下、扯着嗓子聊天的随意，少了那种与生活本身肌肤相亲的温暖质感。
“这罐糖蒜，您留着吃。”王姨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合适，赶紧转移话题，“我看您这儿忙，就不打扰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和不安的“宫殿”。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那罐在奢华工地上显得异常突兀的糖蒜，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装修在继续，咨询室的“壳”变得越来越华丽，越来越符合所谓“顶级私享空间”的定义。那个外卖窗口，在谢设计师巧妙的设计下，被嵌入了一面用整块黑胡桃木雕刻着抽象云纹的背景墙中，像是一个被供奉起来的、失去了烟火功能的“文物”。
我站在日渐成型的新咨询室中央，看着这宽敞、空寂、散发着新材料气味的空间，试图寻找一丝当初亲手创建第一个咨询室时的激动与期待。然而，充斥内心的，却是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茫然。
我投入巨资，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更华丽的“壳”，试图用它来装裱和证明自己的成功。但我隐约感觉到，在这个越来越华丽的“壳”里面，那个真正的、来自大学城麻辣烫店的“老板”，正在一点点被挤压，变得无所适从。
装修尚未完工，但我已经开始怀疑，我究竟是在升级我的事业版图，还是在亲手为自己搭建一座，虽然金碧辉煌、却可能更加孤独的……牢笼。
而那个被精心保留、却已被抽离了灵魂的外卖窗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见证着这一切，也拷问着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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