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艇“深渊探索者”号潜入马里亚纳海沟的过程,是苏婉一生中最漫长的四小时。
这艘旧时代的科研潜艇被花园的工程师们疯狂改造过:外壳覆盖了从深海变异体身上提取的仿生材料,能承受超过一千个大气压的压力;动力系统整合了共生真菌的能量转化技术,几乎无噪音;生命维持系统则直接连接着几个深海适应者的生理循环,用人造鳃过滤水中的氧气。
即便如此,当深度计显示突破八千米时,所有人都感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不只是物理压力,是心理上的,是对深不可测的黑暗的原始恐惧。
苏婉坐在主控台前,盯着全息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外部摄像头只能捕捉到潜艇自身灯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偶尔游过的深海生物,形态诡异得像是噩梦的造物——发光的触须,透明的身体,多重旋转的下颚。但在更深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规律的、冰冷的蓝色脉冲,像是某种巨大心脏的跳动。
“信号源确认,”一个研究员——前海洋生物学家张海报告,“深度一万零五百米,距离我们当前位置两公里。生物扫描显示...有大型结构,不是自然形成的。”
苏婉放大扫描图像。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几何体,大约三百米长,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可见的接缝或开口。它半埋在海底沉积物中,只露出上半部分,但露出的部分就已经比人类建造的任何深海设施都要庞大。
“归乡者的生态调节站,”她低声说,“至少有一百万年历史了,但能量读数活跃得像是昨天才建好。”
“怎么进去?”旁边的深海适应者阿澜问。她的皮肤覆盖着细密的鳞片,手指间有蹼,眼睛在黑暗中能发出微弱的生物光,“没有门,没有窗,连条缝都没有。”
苏婉调出从记忆之井获得的数据。那些信息碎片在她脑海中重组:归乡者的技术不是基于机械结构,是基于生物感应和意识链接。
“可能需要...共鸣。”她说,“归乡者的设施只对特定的意识频率开放。南极深井响应了小七的园丁印记,这个可能也需要类似的东西。”
她看向潜艇里的另一个人——一个叫莫雨的共生者。他看起来很普通,但苏婉注意到,自从进入深海,他胸口的园丁次级印记(连接者印记)一直在微微发光,与那个设施的脉冲频率有微弱的同步。
“莫雨,你有什么感觉吗?”苏婉问。
莫雨闭上眼睛,手按在胸口:“它在...呼唤。不是声音,是一种...邀请。像是说‘如果你理解,就进来’。”
“理解什么?”
“生命循环。物质与能量的转换。生态的平衡与失衡。”莫雨睁开眼睛,眼中流转着数据般的光芒,“这地方是个调节器,监控着整个海洋生态。如果某个物种过度繁殖,它会释放抑制因子;如果某个区域生态崩溃,它会投放重建种子。但现在...它被重新编程了。程序变成了‘如果多样性超过阈值,执行标准化’。”
标准化。苏婉想起那些被编程病毒感染的难民,想起那些失去个体意识、渴望“统一”的人。
“我们需要进入内部,找到核心控制单元,重写或关闭它。”她做出决定,“阿澜,你和我,还有莫雨,组成潜入小队。其他人留在潜艇,保持通讯,准备接应。”
“太危险了,”张海反对,“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防御系统...”
“所以我们才要去。”苏婉已经开始检查潜水装备——不是传统的潜水服,是更先进的共生装甲,表面覆盖着活体组织,能自我修复,能过滤水压,“李慕的队伍正在高空对抗情绪浮游体,吴老的队伍正在雨林里潜入思想广播塔。我们这里不能失败。”
她看向舷窗外那片深渊的黑暗。蓝色脉冲还在规律闪烁,像在倒数计时。
“校准时间,”苏婉说,“距离同步攻击时刻还有...三天十六小时。我们要在那之前找到并关闭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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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平流层高处。
李慕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即使在北方的严冬,即使在病毒爆发的第一年躲在冰窖里,都没有现在冷。这里的气温零下六十度,空气稀薄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无数鬼魂在尖叫。
他骑在一个有翼变异体背上——那是个叫翔的年轻变异体,翅膀展开超过八米,羽毛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他们身后,还有二十几个飞行单位:有翼变异体、改装滑翔翼、甚至有一架勉强能飞到这里的旧式无人机。
前方,那些“情绪浮游体”清晰可见。
它们确实像水母,巨大的、透明的、漂浮在阳光中的生物。最小的也有房屋大小,最大的堪比足球场。它们的身体几乎完全由光构成,内部能看到缓慢流动的能量脉络,像是活的电路板。它们在吸收阳光——不是用光合作用,是直接转化光能为某种辐射,向下方的地表投射。
李慕举起特制的观测镜。镜片过滤掉强光,显示出那些浮游体下方的能量场:彩色的光谱像瀑布一样倾泻向大地,触及云层时,云彩的颜色都变得异常鲜艳——但那种鲜艳有种不自然的、病态的美感。
“检测到情绪干扰,”通讯器里传来精神抗性最强的连接者白露的声音,“它们在广播...宁静。绝对的宁静。没有疑问,没有欲望,没有自我。只是...存在。”
李慕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争斗没有意义,努力没有意义,连花园的存在与否都没有意义。这种宁静有种诡异的诱惑力,像是回到子宫的安全感。
他咬破舌尖,用疼痛唤醒自己:“所有人,启动精神护盾!白露,建立反向干扰!”
白露开始吟唱——不是真正的吟唱,是精神层面的频率调制。她是个完全的人类,但她的连接者印记有特殊的精神强化效果。其他几个精神抗性强的队员也开始集中意识,在飞行编队周围建立精神屏障。
干扰减轻了,但代价是巨大的精神消耗。李慕看到白露的额头渗出冷汗,在低温中瞬间结冰。
“我们需要找到它们的能量核心,”李慕通过通讯器说,“扫描显示每个浮游体中央都有一个高密度能量源,那可能是控制节点。”
“但怎么攻击?”一个驾驶滑翔翼的队员问,“常规武器对这些半能量的生物效果有限。”
李慕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装置——那是苏婉团队紧急研发的“频率干扰器”,原理是利用情绪浮游体自身的光谱,反馈一个相反的波动,引起共振破坏。
“用这个,对准能量核心。”他把装置分发给几个携带重型装备的队员,“但必须同时攻击多个浮游体,否则它们会互相修复。翔,我们绕到上方,我需要观察它们的整体布局。”
翔点头,振翅爬升。气流更加狂暴,李慕紧紧抓住固定带,眼睛盯着下方那片漂浮的光之森林。
从上空看,浮游体的排列呈现出一种精密的几何模式——不是随机的,是一个巨大的阵列,覆盖了数千平方公里。阵列中央,有一个特别巨大的浮游体,直径可能超过一公里,它的光芒比其他的都要明亮,脉冲节奏像是整个阵列的心脏。
“那是主控单元,”李慕判断,“但直接攻击它会激活所有防御。我们需要先破坏外围节点,削弱阵列,最后攻击核心。”
他通过通讯器下达指令:“A队攻击东北象限的六个节点,b队攻击西南象限,c队和我准备机动支援。记住,同步攻击——我会在倒计时归零时下达指令。在那之前,保持隐蔽,避免被察觉。”
飞行编队分散开,像一群捕食的鸟,悄无声息地滑向各自的预定位置。李慕看着下方那片美丽而致命的光之森林,心中计算着时间。
距离同步攻击时刻,还有三天十五小时五十二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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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马逊雨林深处,湿热像一件穿不透的衣服。
吴老停下脚步,用一块布擦去额头的汗。他已经七十四岁,体力本就不济,在这种环境中行进更是煎熬。但他没有抱怨,只是调整呼吸,继续前进。
他带领的“心智之刃”小队只有九个人,但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的精神强者:三个智慧变异体,两个前净化教团祭司(现在已清醒),三个精神抗性极强的连接者,还有吴老自己。
他们没有使用任何现代装备——电子设备会被思想广播塔探测到。通讯靠的是最低限度的精神链接,导航靠的是吴老对思想波动的感知。
“广播强度在增加,”一个叫静心的智慧变异体报告,她的形态像一只发光的鹿,但额头有一个能接收精神波动的晶体器官,“它正在准备一次大范围广播。我能感觉到...它想覆盖整个大陆。”
“多久?”吴老问。
“不确定。但广播塔的能量在积累,像是充电。充满可能需要...几天。”
吴老点头,继续前进。雨林越来越密,藤蔓如巨蛇般垂落,昆虫的鸣叫震耳欲聋。但更清晰的是那种精神上的“声音”——不是真正的声响,是直接侵入意识的“理念”:统一是美,差异是恶;个体是幻觉,集体是真实;思考是痛苦,服从是极乐...
如果是普通人,在这种广播中走不了几公里就会彻底迷失,主动走向广播塔,渴望融入那个“完美的集体意识”。但吴老的队伍每个人都维持着自己的精神壁垒。
“前面有守卫。”队伍中的潜行者——一个能改变皮肤颜色融入环境的变异体——在精神链接中报告。
吴老示意停下,通过精神链接“看”到前方的景象:雨林中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矗立着那座广播塔。它不像人类建筑,更像一棵巨大的金属树,树干是光滑的黑色材质,树枝是发光的晶体,每一根树枝都在向四周辐射精神波动。
塔周围,巡逻着一些生物——不是狂化者,是更特殊的东西。它们有人的轮廓,但身体是半透明的,内部能看到流动的光。它们的动作完全同步,像是同一个意识控制的多个躯体。
“意识傀儡,”前祭司之一在链接中说,“被广播塔完全控制的存在。它们已经没有自我,只是塔的延伸。攻击它们会直接惊动塔本身。”
“绕过去,”吴老决定,“我们的目标是进入塔内,破坏核心。不是在这里战斗。”
潜行者点头,开始寻找守卫巡逻的间隙。其他人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思维波动。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才悄无声息地穿过守卫圈,到达广播塔基座。塔基没有门,只有光滑的黑色表面,上面流淌着液态光。
“现在怎么办?”静心问。
吴老伸出手,轻轻触摸塔基。瞬间,他的意识被拉入一个空间——
不是物理空间,是精神空间。一个无限大的白色殿堂,殿堂中央有一个光球,光球中传来冰冷的声音:
【检测到未受控意识。开始同化程序。】
无数白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抓住吴老的意识。但吴老没有抵抗,反而放松,让意识如水流般散开。
“我一生都在冥想,”他在意识中说,“学习如何让自我消融,如何与万物合一。但你的‘合一’是虚假的——不是真正的融合,是吞噬。不是多样性中的统一,是消灭多样性后的单调。”
光球停顿了一下。
【你是...园丁。】
“我是连接者。我连接的不是一个意识,是所有意识之间的空间。”吴老的意识在白色殿堂中游走,寻找破绽,“你的广播在说‘成为一体’,但真正的智慧不是成为一体,是理解我们本来就是一体,同时又是分离的个体。这个矛盾,是生命的意义本身。”
白色触手的攻击减弱了。广播塔的核心似乎在进行复杂的计算——它的程序基于逻辑,而吴老的话触及了逻辑无法处理的悖论。
趁这个机会,吴老在精神空间找到了一个“缝隙”——不是防御漏洞,是程序逻辑中的盲点。广播塔的设计者(归乡者)是高度理性的存在,他们无法完全理解像人类这样充满矛盾和非理性的意识。所以塔的程序在面对真正的、自我消融又自我肯定的矛盾意识时,会出现短暂的困惑。
“就是现在!”吴老在精神链接中对队员喊道。
现实中,静心和其他精神强者同时集中意识,向吴老找到的那个“缝隙”发起冲击。不是暴力攻击,是向缝隙中注入复杂的、矛盾的、活生生的意识流——记忆、情感、梦想、恐惧、爱、恨、希望、绝望,所有让生命鲜活的东西。
广播塔的光球在精神空间中剧烈闪烁。
【矛盾...无法解析...逻辑冲突...】
现实中,塔基的黑色表面裂开一道缝隙,不是门,更像是一个伤口。液态光从中流出,像是塔在“流血”。
“进去!”吴老在意识中喊道。
九个人冲进缝隙。里面不是物理结构,是纯粹的能量通道,光流如瀑布般奔涌。他们必须用全部精神力量才能不被冲走,才能沿着通道向核心前进。
而在通道尽头,他们看到了核心——一个悬浮的、不断旋转的晶体,晶体中封印着一个...意识。不是人类,不是归乡者,是某种更古老、更非人的存在,它是广播塔的“操作者”,也是矫正协议的一部分。
它睁开“眼睛”,那是由纯粹的计算逻辑构成的存在。
【园丁和连接者。你们来得太晚了。同步已经无法阻止。三个节点的激活将在七十四小时后完成。花园将被重置。】
吴老没有回答。他只是坐下,开始冥想。其他八个人围着他坐下,建立精神共鸣圈。
他们的意识合而为一,不是被吞噬的合一,是自愿的、保留个体性的联合。这种联合产生的意识场,开始与晶体中的计算意识对话。
不是辩论,是展示。
展示一个孩子学会走路时的喜悦,展示一个老人回忆往事的微笑,展示两个敌人放下武器握手的瞬间,展示不同生命形式互相帮助的奇迹,展示花园中每一个微小但真实的连接。
计算意识沉默地接收着。它的程序在评估这些数据的“价值”,在重新计算“多样性”与“稳定性”的权重。
而在深海,在天空,在森林,三场战斗同时进行。
时间,在三个大陆,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流逝。
但倒计时,无情地继续。
七十四小时。
要么阻止,要么格式化。
花园的命运,悬于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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