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躺在炕上,小脸发红,肚子一鼓一鼓地抽动。女人抱着他,手一直在抖。
张月琴坐下来,药箱放在脚边。她没说话,先打开箱子取出脉枕,轻轻垫在孩子手腕下。手指搭上去,三指并拢,从寸到关再到尺。屋里安静,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噼啪一声。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人低声说话。门帘掀开一条缝,有人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不一会儿,外面声音多了起来。
她没抬头,只把药方翻过来,在背面写了几味药名,递给女人:“去抓吧,按量煎,分三次喂。”
女人接过纸条,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张医生,我娃这病拖了五天,别的大夫说没事,可他就是不好……您一来,我才敢喘气。”
张月琴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她的左手总是比右手热一点,试温时习惯用这一只。孩子烧得厉害,呼吸也急。
“别哭。”她说,“人在,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手里攥着一张旧纸,眼圈通红。是李婶。
“张医生……”她站在门口,声音发颤,“我来复诊,血压还低,可我不是光为这个来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桌前,把那张药方轻轻放在桌上。“我今天一早听说您来了,就赶紧过来。我不找您看病也想见您一面。”
屋外的人越聚越多,有的扒着窗户往里看,有的干脆站在院子里等。没人说话,都看着屋里。
李婶咬了咬嘴唇,眼泪掉下来:“三年前冬天,我难产,羊水破了,人快不行了。他们抬我上门板送来,半路摔了一跤,我都觉得自己活不了了。是您,拿着擀面杖,守了我一夜……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您手都在抖,可您没松开我。”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
张月琴听着,手慢慢覆上李婶的额头。还是那只左手。她闭眼感受了一下温度,又拉过她的手腕把脉。
“血压是低。”她说,“药要按时吃,不能断。上次给你的方子加了黄芪,这次再添点当归,补血。”
她低头在纸上写剂量,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李婶站着没动,眼泪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外面的人也都安静下来,连咳嗽声都没有。
药箱边上挂着的那个艾草香囊晃了一下。清晨她采药回来,顺手把几枝金银花塞进去,现在香味混着艾草散出来,淡淡的。
她写完药方,吹了吹墨迹,递过去:“每日两次,饭后喝。要是头晕,就躺着别动,让家里人煮碗红糖水。”
李婶双手接过,像接什么贵重东西似的,紧紧攥在手里。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张月琴却已经转过身,去看那个发烧的孩子。
“药煎好了吗?”她问女人。
女人摇头:“还没去抓。”
“快去。”她说,“趁热喂一次,出点汗就好了。”
女人答应着起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被外面的人让开一条路。几个村民站在院里,手里提着布包、竹篮,有拿鸡蛋的,有带红薯干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背着个旧书包,里面全是采来的草药。
“张医生!”有人喊,“我家老人咳了一个月,能不能看看?”
“我也要排队!”
“让我先来,我孙子昨夜抽筋了!”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但没人挤,也没人抢。他们都站在原地,等着她点头。
张月琴站起来,走到门口。阳光照进来,落在她肩上。胶鞋底沾着干泥,右肩因为常年背药箱微微塌下去一块。左胸口袋插着三支钢笔,一支红,一支棕,一支黑。
她看了眼人群,转身回屋,把药箱往桌边挪了挪,打开盖子。银针包露出来一半,还有半瓶葡萄糖注射液。
“一个一个来。”她说,“报名字,说症状,别急。”
李婶退到墙角坐下,手里还捏着那张药方。她看着张月琴低头整理药品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人从来就没变过。不管别人怎么夸她,怎么送锦旗,怎么叫她活菩萨,她还是那个蹲在炕沿、一只手试额头、一句话不说就把事做好的人。
一个老头拄着拐进来,说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让他趴下,翻开衣服,露出后腰。皮肤有点发暗,是旧伤。她蘸了药酒,用手掌根慢慢揉。
外面有人小声议论。
“你记得不?去年山洪,她蹚水去救周寡妇家娃,差点被冲走。”
“我娘中风那年,她每天走十里路来扎针,下了雨也来。”
“前些日子听说县医院孙医生专门来找她,说要请她去讲课。”
“讲啥?讲她怎么用擀面杖接生?”
有人笑了,笑声很轻,怕打扰屋里。
她揉完背,让老人翻过来,又在他腹部按了按。“胃也有问题。”她说,“饭别吃太饱,晚上少喝水。”
老人连连点头,下地穿鞋时还在念叨:“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收过钱。”
她没回应,只是把药酒瓶盖拧紧,放回药箱。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准。银针盒里的针少了一根,她记得是昨天夜里接生时用了,还没来得及消毒收好。
一个小女孩被母亲领进来,说咳嗽三天了。她让女孩张嘴,看了看喉咙,又听肺音。听诊器挂在墙上,她没取,直接用手贴在孩子背上,听呼吸。
“痰在里面。”她说,“吃点鲜竹沥,再熬点枇杷叶水。”
母亲记下名字,正要道谢,门外突然有人喊:“张医生!卫生所那边来了好多人,都说要找您!公社的干部也在问,说您写的讲义批下来了,让您准备去集训班教课!”
她手上一顿,没抬头,继续给小女孩扣好衣裳。
“知道了。”她说。
没人再说话。屋里静了一会儿。她合上药箱,拍了拍盖子上的灰。
“下一个。”她抬起头,看向门口攒动的人影,“谁来看?”
一个男人走进来,手里抱着小孩,脸晒得发黑。他说孩子拉肚子两天了,吃什么吐什么。
她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药箱重新打开,她伸手去拿脉枕。艾草香囊轻轻晃了一下,金银花的香气浮在空气里。
她把脉枕垫好,手指搭上去。孩子的手腕很细,脉跳得快而虚。
“昨晚发烧了吗?”她问。
男人刚要开口,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更多人来了,站在院外等着。有的低声说着自己的病,有的只是站着,不说话,好像只要她在,心里就踏实。
她没看外面,只盯着孩子的脸。额头烫,嘴唇干,眼窝有点陷。
“先补点水。”她说,“盐加糖,温水兑着喝。别喂饭,等肠胃缓过来再说。”
她写下药名,递给男人。
男人接过纸条,没走。他站在那儿,忽然说:“张医生,我姐是你救的。五年前难产,人都说保不住,是你连夜爬上山找紫苏叶,回来熬汤给她灌下去……她现在能下地干活了。”
她嗯了一声,低头收拾药箱。
“我们村的人都知道您。”男人声音低下来,“您不去县里当大夫,也不进医院,就在这儿,背着个箱子来回走。我们都记得。”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是赤脚医生。”她说,“脚踩泥巴的人,就得走在泥巴路上。”
她站起身,把药箱背到肩上。带子压在右肩,沉甸甸的。
“还有谁要看?”她问。
一个老太太扶着门框进来,说头晕得厉害,走路打转。
她让她坐下,又开始把脉。
阳光照进屋子,落在她低垂的手背上。那是一双变形的手,指节粗大,掌心有茧。此刻,这只手正稳稳地搭在老人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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