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空气凝重如铅。
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取代了战鼓与号角，成为这支军队独有的心跳。
十几名从教导总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军士，正围着一张巨大的铺开的地图，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们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帐外那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
高台上，信号兵手持千里镜，如同一尊石雕，死死盯着远方地平线的尽头。
那里，是锦衣卫们用生命构建的观测网络。
他们像融入山石草木的幽灵，将叛军的一举一动，通过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式，转化为最关键的战场变量。
一道细微的狼烟升起，变换了两次颜色。
“报告！”高台上的信号兵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观测点子三旗语：敌军先锋已全部入谷，行进速度，约每时辰三里！”
帐内的茅胤京闻声，立刻在一张草纸上记下。
他身后的书吏们，手指翻飞，算盘上的珠子被拨弄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片刻，又一道不同的旗语传来。
“观测点丑七旗语：谷内起风，西北风，风力三级，云层稀薄！”
“变量录入！”
茅胤京冷静地下达指令，新的数据立刻被代入那套繁复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公式之中。
整个帅帐，已经变成了一个狂热而精密的计算工坊。
每一个旗语，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草纸和算盘上，激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他们不是在打仗，他们是在解一道题。
一道由皇帝亲自出题，以数万人的生命为答案的终极应用题。
茅胤京深知这一点。
皇帝将神机营，将这足以颠覆时代的国之重器交到他手上，不是要他临场发挥，不是要他展现什么将帅之才。
皇帝要的，是一个能精准无误地执行程序的工具。
他不能错。
错一个数字，错一个小数点，都意味着整个程序的崩溃。
那后果，他不敢想。
“大人，复核完毕！”一名军士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乙组的验算结果，与甲组完全一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一名年长的老参谋在拨动算盘时，手腕一抖，一颗下珠没有归位。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正要开口，茅胤京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
“周参谋，高差修正值，你错了百分之一。”
周参谋浑身一震，低头看去，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茅胤京没有斥责，他只是走了过去，拿过那具算盘，左手扶框，右手五指在算珠上飞快拨算。
帐内只听得“噼里啪啦”的脆响，快到众人的视线里是一片模糊的残影。
不到十个呼吸。
茅胤京停下了手，将算盘推到周参谋面前。
“正确的数值，是这个。”
周参谋呆呆地看着算盘上那个清晰无比的结果，再看看自己草稿上的数字，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末将……末将有罪！”
“起来。”茅胤京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战争中，失误的代价是死亡。现在，只是练习。继续算。”
这一手，比任何军法都更有效。
帐内所有的军士和参谋，看着茅胤京的眼神，更多了些敬畏。
同时也对这套皇帝发明的算经的信奉，达到了顶点。
“报告！”帐外的信号兵再次传来讯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观测点寅一最高警报！目标停止前进！于谷内埋锅造饭！重复，于谷内埋锅造饭！”
就是现在！
茅胤京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所有数据，所有变量，在这一刻汇于一点。
他抓起桌上的狼毫朱笔，在那张巨大的沙盘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谷位置，重重地画下了一个红圈！
一线天！
“所有参数计算完毕！最终炮击目标锁定！”
茅胤京抬起头，眼睛扫过众人，“开火时间，一刻钟后！”
他拿着那份标注着最终炮击坐标和角度的军令，大步走出帅帐，直奔炮兵阵地。
炮兵营指挥使孙良，是个在辽东打了半辈子仗的老炮头。
当他接过军令，看清上面标注的坐标和指令时，整个人都懵了。
“对……对一片空山谷开火？”孙良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是三轮饱和炮击？”
这叫什么？
拿炮当过年的二踢脚放吗？
那每一发开花弹，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就这么打水漂了？
“茅将军！”孙良涨红了脸，梗着脖子站了出来，“末将不敢从命！这……这简直是荒唐！若是陛下问责下来，谁担待得起？请将军三思！”
他身后的一众炮兵军官也纷纷附和，满脸都是不解和抗拒。
茅胤京没有解释一个字。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怀中那本用防水韧纸制成的册子，当着所有炮兵将领的面，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没有繁复的表格，没有难懂的公式。
只有一行用朱砂御笔写就的，龙飞凤舞，却又杀气腾腾的大字。
“依图算，依算打，违者，斩！”
字迹的末尾，盖着一方鲜红的，代表着皇帝本人的印玺。
一股寒意，瞬间从所有炮兵将领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所有质疑、争辩、反驳的声音，被这行字所携带的绝对意志，碾得粉碎。
“遵命！”
孙良“唰”地一下挺直了身子，朝着那本册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再无人有异议。
二十四门迫击炮，如同沉睡中被唤醒的钢铁巨兽，在炮手们熟练的操作下，开始缓缓调整炮口。
炮长们报出那一个个他们无法理解的射击参数，炮手们则依据口令，转动着沉重的方向机和高低机。
沉重的开花弹，被一发发地推入更加冰冷的炮膛。
所有的炮口，都对准了数里之外，那个在他们眼中，空无一物的坐标。
夜色，愈发深沉。
一线天山谷内，篝火连绵，映红了半边天。
后金的八旗兵与吴三桂的关宁叛军，终于胜利会师。
酒肉的香气混合着士兵们的喧哗，在狭长的山谷中回荡。
主帐之内，多尔衮意气风发，他高高举起金杯，对着下首的吴三桂笑道：“平西王！待入主中原，你我君臣，共创这不世之功业！”
吴三桂压下心中一丝不安，端起酒杯，脸上挤出狂热的笑容：“全赖摄政王提携！愿为大清，效犬马之劳！”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这场棋局的执棋者。
他们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数里之外的迁安高地上，茅胤京正死死盯着帅帐前那座巨大的沙漏。
最后一粒沙，缓缓落下，时间到。
茅胤京冲出帅帐，一把夺过旁边卫士手中的红色令旗，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寂静的夜空，发出一声嘶哑却又决绝的怒吼：
“全军听令！”
“目标，三轮齐射！”
“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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