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获赐“皇股”的消息,如同在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荡至京城深宫。嘉靖皇帝朱笔批下“准奏”二字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御书房内,檀香袅袅,皇帝对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淡然道:“平安县此民,颇识时务。然商贾之事,易生奸猾。派个得力的人去,既显天恩眷顾,亦便……体察民情。” 这话说得含蓄,却字字千钧。所谓“得力的人”,便是皇商——一种特殊身份,半官半商,既代表内帑利益,亦肩负为皇室采办、监督地方之责。人选很快定下:姓严,名世宽,四十许岁,祖上曾为内府办过绸缎,其人精明干练,尤善盘算,更与朝中某些清流官员有姻亲关系,堪称老成持重、进退有度。
严世宽赴任的消息,通过红姑的暗线,比官方文书更早抵达平安县。县衙核心层再度齐聚,烛火摇曳,映着众人神色凝重。钱多多捻着须尖,忧心忡忡:“皇商入驻,非同小可。彼等手握‘皇股’凭证,名正言顺参与商会事务。若其指手画脚,干涉经营,我等心血岂不付诸东流?更恐其借机窥探我县虚实,日后祸福难料。” 李火火按捺不住,粗声道:“怕他个鸟!咱行得正坐得直,他若好好合伙便罢,若想搞鬼,俺老李第一个不答应!” 小丫蹙眉沉思:“严皇商代表的是内帑,是皇上的脸面。硬顶绝非良策。需得让其看到合作之利,方能相安无事。然则,哪些可示人,哪些需藏拙,分寸极难把握。” 石磐静听良久,方沉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皇上既允我‘皇股’之请,派驻皇商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我等当以诚相待,据理力争。平安县之根本,在于‘民治’与‘诚信’。此底线,寸步不能让。然则,皇商若带来京师人脉、畅通渠道,于我亦有益。关键在于,如何划清权责,立下规矩。” 最终议定:由石磐、钱多多主责接洽,以礼相待,明晰商会章程,确保皇商虽参与议事,却无独断之权;红姑暗中留意其随行人员动向;小丫、柳娘子则负责安排起居,务求周到,以示尊重。
旬日之后,严世宽轻车简从,抵达平安县。未有钦差仪仗,只两辆马车,几名随从,低调得近乎寻常。其人面容清癯,目光温和,言谈举止谦和有礼,毫无倨傲之气。石磐率众于县衙相迎,礼仪周全。严世宽含笑还礼,言道:“石守备,诸位乡贤不必多礼。严某此来,非为监察,实为服务。内帑参股平安商会,乃皇上对贵县诚信经营、惠及乡里之嘉许。严某职责,在于协助沟通上下,确保‘皇股’利益,亦盼能借平安宝地,为陛下采办些物美价廉的宫中用度。” 话语圆融,滴水不漏。
然而,这“协助”与“采办”背后,却是无形的较量。严世宽入驻商会次日,便提出要查阅近年总账。钱多多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捧出早已准备妥当、条目清晰的账册。严世宽看得极细,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时而询问某项支出的缘由,某个客户的背景。钱多多一一解答,言辞谨慎,数据确凿。严世宽听罢,颔首微笑:“钱先生理财,井井有条,账实相符,严某佩服。” 看似赞扬,钱多多却觉其目光如炬,似要穿透纸背,窥探账目之下隐藏的全县人际网络与真实实力。
数日后,严世宽又对“平安云锦”的织造技艺表现出浓厚兴趣,提出欲参观织坊核心工区。小丫心知此为关键技术,婉言谢绝,只引其观看对外展示的织机与成品,解释道:“严先生见谅,织锦之法,乃众多织妇多年心血结晶,亦是平安商号立身之本。非是藏私,实为保障众姐妹生计,望先生体谅。” 严世宽面露憾色,却从善如流:“是在下唐突了。技艺传承,自当珍惜。” 转而大加赞赏云锦品质,并提出可否由内帑订购一批特供锦缎,用于赏赐宗室。此乃大单,利润丰厚,却要求纹样、规格皆按宫廷定制,交货期紧。小丫与石磐商议后,接下订单,但坚持按商会惯例,订立正式契约,明确权责,价格亦按“童叟无欺”原则,不卑不亢。严世宽略作沉吟,竟也应允。
最微妙处,在于银楼。严世宽看似无意间提起:“听闻贵县银楼发行的‘平安票号’,在南北商路上颇受欢迎,甚至偶有流入京师。此物便捷,然则……民间私发票证,恐与朝廷钞法有碍。” 石磐心头一凛,知此事敏感,从容应答:“回严先生,平安票号,实为便利商旅、促进流通之权宜之计,仅限商会体系内小额汇兑,从未敢僭越朝廷钞法。且每笔发行,皆有十足准备银压库,随时可兑,绝无空耗。若朝廷有明令禁止,平安县自当遵行,即刻废止。” 严世宽呵呵一笑:“石守备多虑了。皇上既知此事,未加斥责,便是默许。只是……树大招风,还需谨慎,规模不宜再扩。” 一番话,既点明利害,又留有余地。
严世宽在平安县一住便是月余。平日深居简出,或与钱多多讨论账目,或随小丫巡视市集,或与狗蛋谈论经史,甚至偶与孙老倔切磋木工手艺,态度始终温和。他带来的随从,也安分守己,不与本地人多作私下接触。然而,这种过分的“规矩”与“合作”,反而让石磐等人更加警惕。红姑暗中调查发现,严世宽时常夜深人静时,凭窗远眺,目光深沉;其随从中有一人,精于绘图,曾多次“偶遇”李火火,旁敲侧击护矿队布防与训练情况。一切迹象表明,这位皇商,绝不仅仅是来分红赚钱的生意人。
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一方面,平安县需借助皇商身份,震慑屑小,打通某些以往难以企及的官商渠道。严世宽也确实利用其影响力,帮助商会化解了两次来自邻省衙门的刁难。另一方面,又必须严防其触角深入核心领域,窃取技艺,或架空本地治权。石磐与核心成员定期密会,互通声气,调整策略。对严世宽,敬而不卑,供而不媚。涉及商会根本章程、技术机密、军事防卫等事项,寸步不让;于银钱利益、宫廷采办等可协商处,则适当让步,甚至主动让利,以“润笔费”、“车马费”等名目,给予严世宽个人一些实惠,维系表面和谐。
这日,严世宽向石磐提出,欲在县城中心位置,购置一小块地皮,修建一座“皇商办事处”,言称便于长期联络,亦显皇家体面。石磐心中雪亮,此办事处若成,便是皇权在平安县的一个永久性象征与据点。他略一思索,含笑应道:“此乃好事,足见皇上关怀。然县城内地狭人稠,恐扰百姓清静。城南有处清静院落,原为杜公祠备用之地,景致幽雅,若严先生不弃,可辟为办事处,一应修缮费用,可由商会承担。” 地点选在城南,偏离核心区,既全了对方颜面,又避免了其坐镇中枢。严世宽目光微闪,随即笑道:“石守备考虑周详,甚好,甚好。”
皇商入驻的第一阶段,就在这种表面和气、内里博弈的微妙平衡中度过。平安县付出了些许经济利益和有限的透明度的代价,换取了暂时的安宁与更高层面的认可。然而,石磐深知,严世宽绝非易与之辈,其背后的朝廷意志更如渊海难测。这平衡脆弱如琉璃,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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