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马灯的光晕在钟先生清癯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站得笔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
“周瑾瑜同志,”他重复了一遍,目光如炬,“鉴于你在极端残酷的忠诚测试中,展现出的坚定信念、独立判断和卓越能力,中央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授予你新的代号——‘星火’。”
星火。周瑾瑜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代号的分量,远比它听起来要沉重得多。
钟先生继续道:“同时,你的任务性质,从即日起,发生根本性改变。你不再仅仅是获取具体情报、执行特定任务的潜伏人员。你的新使命是:扎根敌营最深处,像一颗钉子,像一道墙,牢牢钉在那里,成为我们在敌人心脏里最稳固、最长久的战略基点。你的任务代号,就叫‘墙’。”
扎根敌营,成为一道墙。
周瑾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瞬间理解了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将从一名活跃的、追求成果的“矛”,转变为沉默的、承受的“盾”。他的工作重心,将从获取和传递具体情报,转变为长期潜伏、保存自己、建立网络、等待时机,甚至在必要时,为了更大的战略目标而长期静默,承受误解和孤独。
“钟先生,”周瑾瑜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我理解这个使命的重要性。但我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具体来说,我需要做什么?以及……我的搭档顾婉茹同志,她现在是否安全?她是否也通过了测试?”
他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顾婉茹的安危。
老康在一旁开口道:“婉茹同志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接应和保护了。她按照你的指示,成功躲藏到了备用点,目前安全。她也经历了同样的考验,并且表现出了坚定的意志。关于她的具体安排,稍后会告知你们。”
周瑾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微微点头。
钟先生对周瑾瑜第一时间关心战友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走到一个破木箱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旧皮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夹。
“具体来说,‘墙’的任务包含几个层面。”钟先生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页手写的、字迹工整的提纲,“第一,长期潜伏。你的公开身份——满洲国防疫给水总部的高级雇员,日本关东军信赖的‘合作者’——这个身份经过这次事件,反而更加稳固。你要充分利用这个身份,更深地嵌入敌人的体系,获取更高的职位和更多的信任。”
周瑾瑜仔细听着。确实,经过“特种烟”泄漏事故和后续的“遇袭”,他作为“积极处理事故”并“遭遇抗联袭击”的“忠诚”人员,在日本人眼中的可信度可能会不降反升。这简直是绝佳的掩护。
“第二,战略静默。”钟先生翻过一页,“除非涉及极端重要的、关乎全局的战略情报,或者接到中央的直接唤醒指令,你将进入长期静默状态。减少主动出击,减少情报传递频率,以保存自己为第一要务。你要像一道真正的墙,沉默地立在那里,不显眼,但不可或缺。”
这意味着,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无法直接为前线提供战术情报,无法亲手打击敌人。这对于一个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渴望立刻看到成果的战士来说,是一种心理上的巨大考验。
“第三,网络建设。”钟先生继续道,“在保证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利用你的身份和资源,物色、考察、培养可靠的‘种子’。不是发展他们加入组织,而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播撒思想的火种,建立一种松散但可靠的非正式关系网络。这些‘种子’,可能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
培养“种子”,薪火相传。这是更具远见的工作。
“第四,终极使命。”钟先生合上文件夹,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墙’的最终目的,是在最关键的历史时刻,发挥最关键的作用。这可能是在未来反攻时,作为内应;可能是在敌人进行重大战略调整时,提供核心决策情报;也可能是在我们面临巨大危机时,成为最后的保险和屏障。这个时刻何时到来,无人知晓。你可能需要等待五年,十年,甚至更久。而且,由于任务的极端机密性和长期性,在胜利之后,你的功绩也可能无法公开表彰,你的名字可能继续隐没于黑暗之中。”
钟先生停顿了一下,看着周瑾瑜的眼睛:“这意味着,你可能终生无法以真正的身份站在阳光下,可能永远背负着‘汉奸’、‘合作者’的骂名,甚至被不明真相的同志误解和敌视。你的付出和牺牲,或许只有极少数最高层的人知晓。你,能接受吗?”
仓库里再次陷入寂静。老康担忧地看着周瑾瑜。方脸汉子在门口,背影似乎也僵硬了一下。
周瑾瑜沉默了。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潜伏生涯,想起那些在日本人面前虚与委蛇、强颜欢笑的时刻,想起同胞们偶尔投来的鄙夷目光。这些,他都习惯了。但钟先生描述的,是一种更深层、更漫长的孤寂和牺牲。胜利可能遥遥无期,正名可能永无希望。就像一颗被深埋地下的种子,不知道能否等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他想起顾婉茹。如果接受这个任务,意味着她也将一同陷入这种漫长的、无名的等待和坚守之中。这对她公平吗?
然而,他同样想起了“影子协议”的可怕,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和占领区无辜死难的同胞。一道稳固的、隐藏在敌人心脏里的“墙”,或许比一百次成功的战术情报传递,更具有战略价值。它守护的,是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灯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了一些。
终于,周瑾瑜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加深邃。
“钟先生,我接受这个任务。”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我明白它的意义,也明白它的代价。我个人可以承受任何误解和孤寂。但是,关于顾婉茹同志……”
“她和你一样,也通过了测试。”钟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她的新代号是‘微光’。‘星火’与‘微光’,你们将作为唯一的、绝对信任的搭档,共同执行‘墙’的任务。你们的关系,是这道‘墙’最核心、最坚固的基石。中央相信,也只有你们之间历经生死考验、超越个人情感的绝对信任和默契,才能支撑起这项漫长而艰巨的使命。”
唯一的、绝对信任的搭档。星火与微光。
周瑾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巨大的责任感。不是上级与下级,不是领导与被领导,而是平等的、互为依靠的同志。这无疑是对他们关系最高程度的认可和托付。
“我明白了。”周瑾瑜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们会共同承担。”
“很好。”钟先生的脸上露出了今晚最舒展的一个表情,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期望的复杂神情。“具体的联络方式、应急程序、‘种子’培养原则等细节,老康同志会稍后向你详细传达。我们有一套极其隐秘、只有单线联系的最高级别通讯渠道,确保你们的安全和任务的绝密。”
他走到周瑾瑜面前,伸出右手:“周瑾瑜同志,不,‘星火’同志。历史会记住你的选择,人民会感激你的牺牲。虽然这份记住和感激,可能永远不会公开。但请你相信,你守护的,是这个民族的未来。”
周瑾瑜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钟先生的手。那只手并不强壮,但握起来坚定有力。“我坚信。”
钟先生又转向老康:“老康同志,你接下来的任务,是配合‘星火’和‘微光’,完成哈尔滨地下组织的彻底整顿和净化。利用这次测试挖出的线索和我的授权,清除所有隐患,建立一个更加纯洁、坚固的后方支撑点。然后,你也要转入更深层的隐蔽状态。”
“是,钟先生!”老康立正答道,神情肃穆。
交代完这些,钟先生似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整个人稍微松弛了一些。他看了看怀表:“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在天亮前离开哈尔滨。‘星火’同志,你也需要尽快回到你的公开身份中去。今晚的袭击,日本人一定会大肆搜捕和调查,你需要一个合理的‘遭遇’和‘脱险’经历。”
“我明白。”周瑾瑜点头,“我会处理。”
“最后,”钟先生从皮包最里层,取出一个非常小的、密封的蜡丸,递给周瑾瑜,“这里面,是只有你和‘微光’同志掌握的、与中央最高层直接联络的密码本母本和唤醒指令。它的安全,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你们的生命。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使用时,必须两人共同决定。”
周瑾瑜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却重如千钧的蜡丸,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
“好了,我该走了。”钟先生整理了一下棉袍,又恢复了那个儒雅的教书先生模样,“‘星火’同志,保重。我们胜利的那一天,或许无法公开为你庆功,但希望那时,我们能再见。”
“保重,钟先生。”周瑾瑜和老康同时说道。
钟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在方脸汉子的护送下,悄然从仓库另一个隐蔽的出口离开,很快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仓库里,只剩下周瑾瑜和老康。
老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周瑾瑜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瑾瑜……不,‘星火’,委屈你了,也……恭喜你。”
周瑾瑜看着这位亦师亦友、在绝境中依然暗中守护自己的老领导,百感交集:“老康,该说谢谢的是我。没有你留下的那条线,我可能已经……”
“不说这些了。”老康摆摆手,眼圈又有点红,“走,我先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处理一下伤口,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得好好编一个你今晚‘惊险脱险’的故事,还得把婉茹同志安全地接回来。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恐怕就很少了。”
周瑾瑜点点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彻底改变。他不再仅仅是周瑾瑜,他是“星火”,是那道需要沉默坚守、直至胜利的“墙”。
而此刻,哈尔滨的夜空,东方已经露出了极其微弱的一丝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但对他和顾婉茹而言,一段更加漫长、更加寂静、也更加考验信仰的黎明,才刚刚开始。
远处,隐约传来了日军巡逻队尖锐的哨音和摩托车的轰鸣。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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