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顺着食道流入胃袋，暖意化开紧绷的神经，却化不开心头那团乱麻。林深捧着茶杯，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屏幕上跳动的监控画面。修配站的火焰已被扑灭，只剩残垣断壁和袅袅青烟。疗养院那边，园丁的人明显加强了戒备，巡逻队增加了批次，特护小楼周围的摄像头角度也被微调，封锁更为严密。
寒鸦擦拭完武器，又默默检查了通风系统和外部传感器的反馈，确认一切正常后，才在靠门的一张折叠椅上坐下，闭目养神，但林深能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房间。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博士没有再出现。安全屋里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和偶尔通讯器传来的加密信号提示音。
林深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母亲笔记副本的皮革封面。粗糙的触感带着岁月的温度。他终究还是翻开了它。
笔记的内容比家里那本更偏学术，充满了专业术语、坐标推算、能量曲线图和晦涩的公式。但字里行间，母亲严谨细致的态度和对未知的敬畏清晰可辨。在一些页边空白处，有她用铅笔写下的零星感悟和疑问，笔迹略显匆忙，显示出当时的忙碌与压力。
“七月廿三，观测点γ，地磁偏移值超阈值，伴随轻微谐波震颤，疑似源血潮汐前兆。需与a点数据比对。”
“九月十一，何师兄提及古籍载心镜映渊，非目可视，或指感知维度差异，现有仪器恐难捕捉全貌。”
“十二月五日，梦境频现破碎星图与血色池沼，精神倦怠加剧。是否与长期接触涟漪有关，切记保持距离，勿堕虚妄。”
这些零碎记载，拼凑出母亲当年工作的艰辛与危险。她一直在边缘行走，试图理解和度量那不可名状的力量，同时警惕着自身被侵蚀的风险。笔记后半部分，关于共振衰减和地脉诱导的设想逐渐增多，但大多停留在理论推演阶段，缺乏关键实验数据支撑。最后一页，是她用红笔重重写下的一句话：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段话引自《道德经》，却又在后面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俗语。是母亲在告诫后来者，解决时序问题，需要遵循其内在规律，找到真正的关键吗？这个系铃人和解铃人，指向何处？
合上笔记，林深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博士声称研究方向受母亲启发，从这些笔记来看，似乎并非虚言。但他们能做到哪一步？真的能如承诺那般，在确保沈瑶安全的前提下解决问题吗？
他需要更多信息，尤其是关于父亲林寒的。博士之前似乎话里有话。
仿佛感应到他的想法，内部房间的门轻轻滑开，博士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档案袋。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
“休息得怎么样？”博士将档案袋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
“还好。”林深看着他，“关于我父亲，你知道些什么？”
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开了档案袋，抽出几张泛黄的纸张和一张黑白合影的复制品。合影上是几个年轻人，穿着老式的工作服，站在一处山野勘测点前。林深一眼认出了年轻的母亲林婉，笑容温婉，站在她身边搂着她肩膀的，是一个剑眉星目、气质沉稳的英俊男子是父亲林寒。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眼神明亮。何伯也站在旁边，更显年轻朴实。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这是他们早期项目组的合影，摄于西南某地，大约在你出生前两年。”博士指着照片，“你父亲林寒，是当时项目组里最有天赋的物理学和地磁学双料人才，也是时序异常最早的报告者之一。他提出的地脉谐振干涉模型，为后来理解时序残留的能量传播方式奠定了基础。”
林深紧紧盯着照片上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但是。”博士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下来，“在项目因风险过高被紧急叫停前夕，你父亲失踪了。官方记录是一场实验室意外导致的爆炸，尸骨无存。但你母亲和何守拙同志一直不相信这个结论。他们认为，林寒是在最后一次独自前往源初观测点进行高危数据校验时，遭遇了不可预知的时序反噬，或是发现了某些必须隐藏的秘密，被迫选择了消失。”
“秘密？什么秘密？”林深急问。
博士摇了摇头：“具体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你母亲终其一生都在暗中调查，但线索寥寥。何守拙同志也讳莫如深。我们渡鸦成立后，重新梳理了所有尘封档案和零星报告，发现了一些矛盾之处。比如，事故报告中对爆炸当量的描述与现场残留痕迹不符；比如，有未经证实的目击记录称，在所谓事故发生前后，有不明身份的车辆出入禁区；再比如你父亲失踪前提交的最后一份数据报告，核心部分至今未被解密。”
他顿了顿，看着林深：“我们认为，你父亲的意外，很可能与时序秘密的核心，甚至与当时项目组内部或外部的某些势力博弈有关。而园丁背后的维稳委员会和隼隶属的净世会，其雏形或思想源头，可能就始于那个时期的理念分歧。你父亲，或许成了最早的牺牲品之一。”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敲得林深耳中嗡鸣。父亲的死不是意外？母亲半生的孤寂与坚守，何伯沉默的守护，原来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黑暗的纠葛？
“告诉我这些，是想换取我的信任？”林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坦诚。”博士正视着他，“我们认为你有权利知道这些背景。你的父母都是先驱，也是受害者。渡鸦不希望悲剧重演，不希望你和沈瑶小姐成为新一轮博弈的牺牲品。我们想打破这个循环。”
他指了指档案袋里的另一份文件：“这是我们根据现有情报，对沈瑶小姐目前状况的最新评估。很不乐观。”
林深接过文件，快速翻阅。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生理数据和医学分析，结论触目惊心：沈瑶体内残留的时序印记活性仍在缓慢攀升，已开始轻微干扰其自主神经功能和内分泌平衡。长期下去，可能导致器官衰竭或不可控的精神崩解。园丁团队的常规干预手段效果递减，且可能产生耐药性。报告预估，如果不采取更有效的措施，沈瑶的稳定窗口期最多只剩两周。
两周！
冷汗瞬间湿透了林深的后背。时间比他想象的更紧迫。
“我们的人一直在远程监控她的生命体征，并尝试用微弱的、特定频率的电磁场进行温和干预，暂时稳住了下滑趋势。”博士继续说道，“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需要建立更有效的双向沟通或引导渠道，才能真正了解她体内印记的运行规律，找到安全化解的方法。而你，是最有可能与她建立这种深层连接的人。”
他调出另一份模拟数据图，展示了两个不同源脑波信号在特定共振频率下可能产生的耦合效应。“基于你母亲关于共鸣的猜想，以及你自身与时序力量的接触经历，你的脑波模式很可能携带着独特的密钥信息。在安全可控的条件下，尝试与沈瑶的潜意识进行低强度共鸣，或许能唤醒她部分被压制的自我意识，同时为我们提供至关重要的交互数据。”
“如果失败呢？如果共鸣刺激了印记，让她情况恶化呢？”林深攥紧了拳头。
“所以我们设计了多重保险。”博士指向屏幕上的方案流程图，“共鸣将在极低强度下启动，有实时生理监控和自动断路机制。我们准备了三种不同性质的缓冲药剂，一旦出现不良趋势，可以立刻注入，隔离或安抚异常活动。整个过程，你和沈瑶都处在我们的绝对保护环境中。”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还准备了一个最终预案。如果一切尝试均告失败，沈瑶的状况急剧恶化且危及生命，我们将启动深度休眠程序，用低温技术和特殊药物将她的新陈代谢降至极限，为寻找更长远的解决方案争取时间。但这只是最后的选择，副作用和风险未知。”
深度休眠，冰冻起来？林深感到一阵窒息。但比起在园丁实验室里被拆解研究，或者在张明远手里被扭曲利用，这似乎是更人道的无奈之举。
“你们真的有把握控制局面？”林深看着博士，试图从他眼中找到哪怕一丝的动摇或虚伪。
博士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科学探索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尤其是面对时序这种超越常规认知的存在。但我可以保证，我们会尽最大努力，遵循最严格的伦理和安全标准，以沈瑶小姐的福祉为首要考虑。每一步行动，都需要你的明确同意和监督。”
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你做出决定的时限还有几个小时。不妨看看这个。”
他操作控制台，主屏幕切换到一个新的监控画面。画面来自高空无人机，视角俯瞰着城市边缘一处隐蔽的私人疗养庄园。庄园守卫森严，但渡鸦的监控显然渗透了进去。画面上，可以看到几名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正将一个人从主楼转移到一个独立的、带有屏蔽设施的侧楼。病床上的人侧脸轮廓刚毅，即使隔着距离和纱布，林深也一眼认出是磐石。
他真的还活着，虽然看起来依旧虚弱，但胸膛微微起伏，证明着生命的迹象。
“磐石队长的情况比沈瑶小姐好很多，主要是外伤和失血过多，没有涉及时序的复杂问题。”博士解释道，“我们把他安置在这里，有最好的外科医生和护理。预计再有两周，他就能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如果你同意合作，等时机合适，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看到磐石还活着，林深心中一块巨石稍微松动。这是博士展示诚意的重要一环。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安全屋里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寒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博士也耐心等待，没有催促。
理智告诉他，渡鸦同样来历不明，动机有待验证，风险依然巨大。但情感上，母亲的遗志、父亲的谜团、沈瑶危在旦夕的处境、磐石的生还、以及园丁和净世会展现出的冷酷，所有这些，都推动着他向渡鸦倾斜。
他们至少提供了计划、选项，以及看似透明的沟通。比起另外两方的胁迫与隐瞒，这已经是黑暗中相对清晰的一条路。
更重要的是，他别无选择。靠自己，救不出沈瑶，更别说解决根本问题。时间，是最大的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林深抬起头，眼中血丝未退，但目光已变得沉静决然。
“我同意合作。”他一字一顿地说，“但必须严格按照你们承诺的方案进行。我有权知道每一个步骤的细节，有权在任何一个环节叫停。如果沈瑶受到任何计划外的伤害，我们的合作立刻终止，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处理。”
博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代表渡鸦，接受你的条件。寒鸦。”
寒鸦立刻站直。
“启动鹊桥计划第一阶段准备。协调医疗组，确认沈瑶小姐的实时状态达到基准线。准备远程连接设备，设置最低启动阈值。”博士快速下令，恢复了研究者的干练。
“明白。”寒鸦简短回应，立刻走到控制台前开始操作。
博士转向林深：“我们需要你先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和脑波基准采集，建立你的生理数据库。同时，请你开始系统性地回忆和记录所有相关信息，尤其是那些非理性的感知部分。共鸣尝试最早可能在四十八小时后进行，前提是一切准备就绪且沈瑶状态稳定。”
四十八小时。林深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安全屋里忙碌起来。寒鸦带来了便携式医疗设备，为林深进行了细致的体检和脑电图采样。林深则坐在电脑前，开始艰难地梳理自己混乱的记忆，将那些关于归墟漩涡、源眼光芒、母亲笔记、沈瑶梦境、甚至自己那些模糊预感的碎片，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
博士不时进来，查看进度，解答一些技术性问题，态度始终专业而克制。
夜幕再次降临时，初步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林深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寒鸦为他准备了简单的餐食。博士则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沈瑶小姐过去六小时生命体征平稳，我们进行的温和场干预似乎起到了积极效果。”博士看着数据报告，“园丁那边因为修配站事件和内部核查，暂时放缓了对她的侵入性操作。张明远和隼的残余势力正在被多方追剿，短时间内应该无力组织大规模行动。这是我们的窗口期。”
他调出一份模拟界面：“这是为你和沈瑶小姐准备的远程共鸣协议概要。你看看，还有什么疑问。”
林深仔细阅读。协议详细规定了操作流程、监控参数、应急预案和中止条件，看起来的确周密。
“我没有问题了。”林深合上虚拟文件。
“很好。”博士看了看时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将进行最终的设备调试和模拟演练。后天，如果一切顺利，鹊桥计划将正式启动第一次低强度远程共鸣尝试。”
他离开后，林深躺在行军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浮现沈瑶苍白的脸、母亲笔记上的字句、父亲照片上的笑容。
他赌上了自己和沈瑶的未来，押注在这个名为渡鸦的组织身上。他不知道前方是希望还是深渊。
隔壁房间，隐隐传来博士低沉的通话声：“是的，目标已同意。准备启动鹊桥，风险系数评估不变，保持最高警戒级别，归巢预案待命。”
林深听不懂那些代号，但“归巢预案待命”这几个字，让他心中莫名一紧。
他悄悄起身，走到那扇通往内部房间的门边，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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