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谷关的血腥味,浓得像凝固的墨。
寒风刮过,也带不走分毫。
屋内,炭火哔剥作响。
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血与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苏承锦肩上扛着一个几乎失去意识的血人,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简陋床榻上。
陈十六。
这个年轻人浑身浴血,身上的大鬼国皮甲被劈得稀烂,与凝固的血痂黏连在一起。
他呼吸微弱,脸上却残留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酣畅笑意。
苏承锦伸出手,想为他拭去脸上的血污。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和纵横交错的伤口,动作却停住了。
这每一道伤,都是一枚勋章。
随行的军医提着药箱候在一旁,见状上前。
苏承锦让开身位,声音低沉。
“处理伤口。”
“动静小些,莫要吵醒他。”
军医躬身点头,立刻开始忙碌。
苏承锦静静注视着陈十六沉睡的脸庞,许久,才缓缓转身,对着门口的亲卫下令。
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决断。
“传令,火油库划为禁区,派双倍兵力看守。”
“任何人,不得携带任何火种靠近百步之内。”
“违令者,斩!”
“是!”
亲卫领命而去。
苏承锦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陈十六,迈步走出屋子。
门外,天光大亮。
冬日阳光洒在遍布疮痍的关隘上,非但没有暖意,反而将尸体、血泊、残旗映照得愈发触目惊心。
安北军士卒正在默默打扫战场。
苏承锦走上城头,双手按在冰冷的墙垛上。
雪原苍茫,一望无际。
岭谷关,这头匍匐在胶州腹地的天堑巨兽,如今插上了安北军的玄色大旗。
从此,胶州腹地再无险可守,向他彻底敞开了门户。
而他,也终于可以暂时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身后。
滨州,将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与大鬼国、乃至与大梁朝堂博弈的真正本钱。
百里元治,你以雄关为棋,诱我入局。
如今,这枚棋子,归我了。
苏承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王爷!”
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单膝跪地,声音急切。
“关外发现大鬼军踪迹!”
苏承锦眼眸微凝,并无意外。
“多少人马?”
“回王爷,约莫三四万骑!正向我关隘而来!”
城头气氛陡然一紧。
不少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卒都停下动作,握紧了兵器。
那斥候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攻城的意思,在关外三里处便停下了。”
“此刻,有两骑正向关门靠近。”
“领头的是个老头,身边跟着一个身穿赤色盔甲的壮汉。”
苏承锦闻言,眉头一挑,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
老头?赤甲壮汉?
百里元治……达勒然……
输了棋局,棋手亲自来观摩棋盘了?
有意思。
“大宝。”
苏承锦淡淡开口。
“哦。”
正在墙角研究一块血染石头的朱大宝,立刻丢掉石头跑了过来,嘴里还残留着肉干的油渍。
“随我,去会会老朋友。”
“好嘞!”
朱大宝憨笑一声,跟在苏承锦身后。
当苏承锦再临城墙中央,关外那两道身影已停在弓箭射程之外。
一人白发苍苍,身披文士袍,在寒风中衣袂飘飘。
另一人魁梧如山,赤色重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血光,煞气扑面。
苏承锦双手负后,立于城头,黑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运足了气,声音如洪钟,滚滚传出,响彻雪原!
“百里老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本王甚是想念,你可曾想过本王?”
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城下,百里元治抬头,那双浑浊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城头那道挺拔的身影。
他脸上不见恼怒,反而露出一丝淡笑。
他策马缓缓向前,又靠近了数十步。
身旁的达勒然眉头紧锁,眼中杀机毕露,却被百里元治一个眼神制止。
直到双方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神情。
百里元治才勒住马缰,抬头仰望,声音平静无波,像在与故人闲聊。
“许久不见,九皇子……哦不,现在该称呼安北王了。”
“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哈哈哈哈!”
苏承锦放声大笑,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意。
“怎么?国师大人今日这般狼狈,可是心中不快?”
“你费尽心机布下的火海之计化为泡影,感觉如何?”
“是不是正如当初在樊梁朝堂,你输给我时那般……憋屈啊?”
百里元治静静听着,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减,竟是坦然点头。
“老夫确实没想到。”
“安北王殿下藏得如此之深,麾下能人辈出,此局,是老夫输了。”
他看着苏承锦,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情绪。
那是混杂着欣赏与极致杀意的复杂神色。
“老夫现在,着实有些后悔。”
“当初在樊梁,就该不计任何代价,将你扼杀在摇篮之中。”
“小看了你,是老夫此生,最大的失策。”
话语中的森然寒意,让城头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苏承锦却丝毫不为所动。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昔日赌局,你欠本王一万匹上等战马至今未付,如今,倒是先送了本王一座雄关。”
苏承锦嘴角的笑意更浓,猛地转身,对着城头数千名安北将士振臂高呼!
“兄弟们!百里国师千里迢迢,为我等送来如此厚礼!”
“我们,该当如何啊?!”
“谢国师大礼——!”
“谢国师大礼——!”
数千名安北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惊雷滚滚,震得人耳膜生疼!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面对山呼海啸般的羞辱,百里元治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老夫本想以这关隘为焚炉,将尔等尽数化为焦炭,未曾想,竟被殿下如此轻易识破。”
“安北王,确实有本事。”
苏承锦冷眼看着他,声音陡然转冷。
“并非本王本事大。”
“而是本王身后,有我安北军数万悍不畏死的忠勇之士!”
他的目光锐利如剑,死死锁定百里元治。
“百里元治,你给本王记住了!”
“只要本王还活着一日,这安北的玄旗,迟早会插上你大鬼国的王庭!”
“希望到那一日,你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
百里元治闻言,终于失笑。
“呵呵……口舌之利,稚童之戏,安北王就这么喜欢?”
他的眼神,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
“如今,你安北骑军精锐尽失,士气受挫,早已称不上战力,拿什么来攻我大鬼王庭?”
“更何况,我大鬼国数十万控弦之士仍在,胶州城,也依旧在老夫手中。”
“安北王,还是莫要好高骛远,先守好你脚下这座关隘吧。”
苏承锦笑了,自信而从容。
“你大可拭目以待。”
百里元治摇了摇头,似乎失去了交锋的兴趣,调转马头。
“关隘,老夫送你了。”
“且看你,守不守得住吧。”
声音随风飘来,带着幽幽的冷意。
“等等!”
苏承锦突然高喊。
百里元治动作一顿,再次转过马头,疑惑地看向城头。
“安北王,还有何见教?”
苏承锦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国师大人远来是客,本王自然要让你见见故人。”
他侧过身,轻轻颔首。
一道身披素白棉袍的倩影,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到了城墙边缘。
正是百里琼瑶。
当城下的百里元治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庞时,他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你。”
他轻轻颔首,仿佛一切谜团,都在此刻解开。
“怪不得……达勒然的赤勒骑,未能将南朝骑军彻底击溃。”
城头上,百里琼瑶迎着刺骨的寒风,一双美眸死死盯着城下的老人,声音冰冷如雪。
“好久不见了,百里元治。”
这一声称呼,不带任何敬语,充满了刻骨的疏离与恨意。
然而,令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百里元治竟缓缓翻身下马。
他身旁的达勒然见状,只是冷哼一声,也翻身下马,双手抱臂。
百里元治整理衣袍,对着城头那道倩影,竟是躬身,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大鬼国臣,百里元治。”
“见过大公主。”
他的声音清晰,礼数周全。
百里琼瑶却是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国师大人,免了这套虚礼吧。”
“当初,你们欲将我生吞活剥,饮我之血,食我之肉时,可曾想过,我是这大鬼国的公主?”
“如今这般客气,又是演给谁看?”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充满了压抑不住的仇恨!
“你回去,告诉百里札那个老东西,还有百里穹苍那个杂种!”
“告诉他们,我百里琼瑶,没死!”
“我定会亲手回到王庭,将他们两个的脑袋,一个一个地,拧下来!”
面对怨毒的诅咒,百里元治只是静静听着,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待她说完,百里元治才再次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
“公主殿下的意思,老臣,一定带到。”
“今日叨扰过久,老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再次躬身一礼,便要转身,重新上马。
就在此时!
“大宝!”
苏承锦一声断喝!
城头之上,早已蓄势待发的朱大宝,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
他单臂抡起长枪,手臂肌肉坟起如山丘,随即猛地向前一甩!
嗡——!
长枪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直奔正在转身的百里元治后心而去!
快如流星!势如奔雷!
百里元治能清晰感受到那股致命的劲风,可他上马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他知道,他不需要躲。
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抱臂旁观的达勒然动了!
他甚至没去看那飞来的长枪,只是在长枪即将刺中百里元治的瞬间,猛地伸出了戴着赤色臂甲的双手!
嗡——!!!
破风之声轰然炸响。
达勒然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竟是稳稳地,死死地,抓住了那杆高速飞旋的长枪!
恐怖的冲击力,让达勒然本人向后滑出了整整三步!
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冻土上,踩出两个深坑!
当他最终停下,那杆长枪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枪身兀自嗡嗡作响,发出不甘的悲鸣!
而他,除了后退三步,毫发无伤!
嘶——!
城头之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惊呆了。
朱大宝的力量,是整个安北军公认的怪物。
他全力掷出的一枪,竟然被人……徒手接住了?!
苏承锦的双眼,死死地眯了起来。
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落在达勒然的身上。
这就是赤勒骑的统帅?
这恐怖到极点的力量……竟丝毫不逊色于朱大宝!
城下,达勒然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震颤的长枪,又抬头,看了一眼城头那个同样壮硕如山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惊讶与战意。
他随手将长枪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城头的朱大宝,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戳了戳身边的苏承锦,那张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与委屈。
“殿下……怪俺。”
“俺……俺饿了,力气不够了。”
另一边,百里元治已经安然翻身上马。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城头上的苏承锦,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今日安北王赠枪之礼,老夫,记下了。”
“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再不逗留,猛地一拉马缰,与达勒然一同策马离去。
片刻之后,关外那三四万大鬼铁骑,如退潮般,缓缓向着胶州城的方向撤退。
苏承锦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言。
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白气。
百里元治……这个老家伙,确实可怕。
计策被破,雄关被夺,面对自己的百般激怒与羞辱,竟能始终心如止水。
这份心性,这份城府,不愧是“大鬼五百年第一国师”!
还有那个达勒然……
苏承锦的目光掠过远方,随即不再多想,转身便看见朱大宝那副委屈的样子,失笑出声。
他拍了拍朱大宝的肩膀,摇了摇头。
他转身,环视着城头之上,那些同样面带震撼,却又战意盎然的将士。
他猛地举起手臂,声音传遍了整个关隘!
“今日,我军大胜!”
“尽破鬼蜮伎俩,光复岭谷雄关!”
“传令下去!”
“犒赏三军!”
“酒肉管够!”
短暂的寂静之后。
“王爷威武——!”
“安北军威武——!”
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胜利的豪情,瞬间点燃了整座关隘!
震天的欢呼声,冲破云霄,久久回荡在这片苍茫的雪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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