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日,没有北境那般撕心裂肺的酷寒,更不见那遮天蔽日的皑皑白雪。
这里的冷,是一种阴魂不散的湿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
官道两旁的树木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萧瑟的剪影。
霖州城外,高大的城门下。
知府陆文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锦缎官袍,外面罩着一件厚实的黑貂皮大氅,那张本就清瘦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热切的笑意。
他身侧,站着如今霖州军的两位顶梁柱。
陈亮一身戎装,身姿笔挺,即便是在这刺骨的寒风中,依旧站得如一杆标枪。只是那双环眼时不时地扫向官道尽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何玉,则与陈亮截然相反。
他将自己裹得像个肉球,肥硕的身躯几乎要把身上的铠甲撑裂,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跺着脚,嘴里呵出的白气,将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衬得愈发圆润。
“大人,王爷信上说的人,这都快午时了,怎么还没到啊?”
何玉缩着脖子,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抖。
“别是路上让哪个不长眼的匪寇给劫了道吧?”
陆文闻言,脸上笑容不减,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下。
“何将军稍安勿躁。”
“王爷派来的人,岂会是等闲之辈?”
“想来是路上有所耽搁。”
陈亮在一旁冷哼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道:“一个文官,磨磨唧唧,能有什么耽搁?”
“要我说,就该骑快马,一日百里,哪用得着这么久!”
陆文听着这两位将军的抱怨,只是笑呵呵地抚着自己保养得宜的胡须,并不搭话。
自景州平叛之后,陈亮与何玉双双擢升,一个成了霖州正将军,一个成了副将军,也算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陈亮依旧是那个脾气火爆的莽夫,而何玉,也还是那个胆小怕死,却又总想摆摆官威的草包。
若非有自己居中调和,这霖州军府,怕是早就闹翻天了。
就在这时,官道的尽头,一辆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马车,不紧不慢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驾车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普通的短打劲装,但坐姿端正,目光沉稳,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马车缓缓驶近,最终在城门前稳稳停下。
驾车的男子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冲着车厢内恭敬地开口。
“先生,霖州到了。”
车帘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掀开,一名身穿青色常服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又五,面容温润如玉,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嘴角噙着一抹和煦的笑意,让人见之如沐春风。
陆文一见到来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又真切了几分,连忙领着陈亮何玉二人快步迎了上去。
“可是安北王府的上官先生当面?”
陆文隔着几步便拱手行礼,声音洪亮。
上官白秀走下马车,身姿挺拔,对着陆文还了一礼,笑容温和。
“正是在下,见过陆大人,见过陈将军、何将军。”
“哎哟,先生快快免礼!”
陆文几步上前,热情地扶住上官白秀的手臂,那态度,亲热得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王爷已提前修书一封,告知陆某先生今日抵达。”
“陆某在此恭候多时,早已在府中备下薄酒,还望先生赏脸,为先生接风洗尘!”
上官白秀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目光扫过陆文那张写满精明的脸,轻声笑道:“王爷常说,陆大人心有七窍,玲珑剔透,今日一见,所言不虚。”
“只是这般兴师动众,倒是让在下有些惶恐了。”
“先生哪里话!”
陆文拉着他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您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代表的便是王爷的脸面,陆某岂敢有半分怠慢!”
说着,便要拉着上官白秀往城里走。
上官白秀却不着痕迹地停下脚步,目光转向那名一直沉默不语的驾车青年,对着陆文笑道:“陆大人,还请安排人,将我的这辆马车也一同引入城中。”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却清晰。
“这位,乃是我安北军中的小统领,于长。”
“他可不是我的车夫。”
陆文闻言一愣,随即脸上立刻露出恍然与歉意。
他连忙松开上官白秀的手,转向于长,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
“恕陆某眼拙!”
“竟未认出将军当面!”
“还望于统领勿怪,勿怪啊!”
于长见状,连忙还礼,神情有些拘谨。
“陆大人太客气了,叫我于长就行。”
他一个长风骑出身的小统领,哪里见过知府大人这般礼遇,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陆文见状,立刻高声唤来一名守城官,让他亲自将马车好生安置,这才重新拉起上官白秀的手,笑呵呵地向城中走去。
“先生,请!”
踏入霖州城,一股与北地截然不同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上人来人往,虽不比京城繁华,却也热闹非凡。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楼里传出的说书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乐章。
一路上,不时有百姓见到陆文,都主动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陆大人好”。
那神情,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而非畏惧。
上官白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看来,陆大人时刻谨记着王爷当初的教诲啊。”
“如今这霖州城的气象,百姓对您的爱戴,着实让在下刮目相看。”
陆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却又摆了摆手,故作谦虚。
“哪里哪里,鄙人不才,不过是借了王爷的东风罢了。”
他压低了声音。
“托王爷的福,陆某不仅依旧是这霖州城的知府,还兼了这人人眼红的盐运使一职。”
“这其中的好处,嘿嘿,着实不少。”
他话锋一转,脸上多了几分认真。
“不过,鄙人也没忘了王爷当初说过的话。”
“我陆文虽然贪,但也知道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总得让我霖州这数十万百姓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才对得起王爷当年的提携和教诲不是?”
上官白秀听着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表面功夫,只是笑了笑,并未戳破。
“我家殿下又没在这里,陆大人这马屁拍给谁看?”
“在下可不会替您传话。”
“哈哈哈!”
陆文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上官先生快人快语,怪不得能得王爷倚重,成为左膀右臂!陆某佩服!”
他指着前方一座气派的府邸。
“快,府邸已到,咱们入府一叙!”
上官白秀抬眼望去,只见陆府的门楣依旧气派,但比起传闻中当初的奢华,明显收敛了许多。
看来,这位陆文,确实是个聪明人。
陆府内,早已备好了丰盛的酒宴。
山珍海味,水陆俱陈,显然是下了大工夫。
几人分宾主落座,陆文率先举起酒杯,向上官白秀敬酒。
“陆某先敬先生一杯!”
“先生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
上官白秀含笑举杯,与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上官白秀的目光转向陈亮与何玉。
“陈将军,何将军,二位看上去也是容光焕发,想来最近也是好事频出啊。”
陈亮“嘿嘿”一笑,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抹了把嘴。
“劳先生挂心!”
“如今这霖州地界太平得很,向来无事。”
“说来也怪,景州虽然出了那伙叛贼,但这地界的流民和匪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少得可怜。”
他叹了口气,脸上竟有些无聊。
“我这身筋骨,都快要闲出屁来了!”
一旁的何玉闻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接过了话茬。
“陈将军是劳碌命,我可不是。”
他挺了挺那圆滚滚的肚子,看向众人,挤眉弄眼地说道:“倒是何某,最近确实有件好事。”
“前不久,刚纳了一房美妾。”
生怕上官白秀误会,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先生,是正儿八经用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可不是干那些强抢民女的腌臜勾当!”
上官白秀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陆文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上官先生,您此次一路南下,想必……是为了滨州那份新户籍文书之事吧?”
上官白秀也放下了酒杯,脸上的笑意不减,坦然点头。
“陆大人明察秋毫。”
“除去户籍一事,在下还有一批物资需要采买,这是清单,要劳烦陆大人费心操办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递了过去。
陆文接过清单,展开一看,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满是震惊。
“先生,这……这上面的数量,也太大了!”
“这还只是你霖州一州的量。”
上官白秀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陆文将清单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脸上的神情凝重。
“先生,前不久,四州各地传出新户籍文书一事,想必消息已经传入京中,引得朝堂震动。”
“如今,您又在此时大张旗鼓地采买如此巨量的物资……恐怕,会引来天大的麻烦!”
上官白秀点了点头,神情依旧淡然。
“此事,殿下与我,早有预料。”
“不过,陆大人无需担心,我此次前来,自然是做了一些准备的。”
听到这话,陆文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他沉吟片刻,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先生,您是王爷派来的人,您的事,就是王爷的事!”
“倘若先生需要,您尽管开口,霖州军出个几十人护先生周全还是可以做到的。”
上官白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多谢陆大人美意,在下心领了。”
陆文见他并未拒绝,心中大定,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将目光移回那张清单上。
“先生,这清单上的粮草、药材、布匹……这些都好办,我霖州虽不富庶,但凑一凑,总能给您办妥。”
他话锋一转,指着清单上的一项,面露难色。
“只不过……这铁料,恐怕达不到先生所需要的足量啊。”
上官白秀点了点头,似乎对此也早有预料。
“意料之中。”
“霖州产铁本就不丰,而且我这一路走来,沿途州府,都在大肆采买铁料。”
“想必如今市面上的铁价,已经被炒到了一个天价。”
“陆大人尽力即可,聊胜于无。”
“好。”
陆文点了点头,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待酒席散尽,陆文亲自将上官白秀与于长送出府邸,并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处清净的别院作为住处。
夜色如墨,寒风愈发刺骨。
上官白秀与于长一前一后,刚踏入那座僻静的院门。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风声,毫无征兆地从院内黑暗的角落里激射而出,直取二人的要害!
电光石火之间,一直跟在上官白秀身后的于长,眼中寒芒一闪!
“锵!”
长刀出鞘,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刀光如一匹泼洒的月华,瞬间在于长身前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
“叮叮当当!”
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起,那几支势在必得的毒箭,尽数被他精准地格挡、劈飞!
上官白秀却仿佛意料之中,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杀机,他只是脚步微顿,随即双手拢在袖中,从容地转过身不再看,对里面发生的激斗毫不在意。
于长一刀格开所有箭矢,身形没有丝毫停滞,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如一头扑食的猎豹,瞬间冲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黑暗里,五道黑影同时扑出,手中的兵刃在夜色中划出森然的寒光,从五个刁钻的角度,同时攻向于长!
这些人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于长。
面对围攻,于长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手中的长刀,仿佛活了过来!
刀光闪烁,快如闪电,每一刀都朴实无华,却又精准到了极点!
一名杀手从侧面猛刺而来,于长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后发先至。
“噗嗤!”
刀锋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对方的喉咙!
另一名杀手从背后偷袭,于长猛地一个矮身,避开致命一击的同时,手腕一翻,长刀自下而上,带起一道凄厉的血线!
惨叫声甚至没能发出,那名杀手便捂着被豁开的肚子,软软倒下。
剩下的三名杀手眼中闪过惊骇,但依旧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于长低吼一声,不再防守,长刀大开大合,迎了上去!
刀光血影,交错纷飞!
整个过程,不过是短短十数个呼吸。
当一切重归寂静时,院中已经多了五具扭曲的尸体。
于长挺身而立,身上沾染了几处血迹,但毫发无伤。
他甩了甩刀锋上的鲜血,缓缓收刀入鞘。
“先生,都解决了。”
他的声音,平稳而冷酷。
上官白秀这才转身迈步走进院中。
他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脸上没有丝毫嫌恶。
于长跟了过来,看了一眼尸体上的伤口,沉声道:“都是些江湖路数,身手不错,但算不上顶尖,不像是军中之人。”
上官白秀没有说话,他抓起那具尸体的手臂,粗暴地掀开了他的衣袖。
只见那人的小臂内侧,一个黑色的蝎子图案刺青,赫然映入眼帘。
看到这个图案,上官白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
“京城里,专接黑活的。”
“看来,朝中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来得,倒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些。”
他转身看向于长,吩咐道:“先休息吧。”
“把尸体处理干净。”
“看来,从明天开始,我们的时间,要加快了。”
他的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眼神深邃而冰冷。
“这种组织,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想必接下来这一路,有我们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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