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村镇卫生院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干净气味。晨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温柔地洒在雪白的床单上,驱散了连日阴雨带来的潮湿与阴霾。
林卿躺在病床上,受伤的右脚踝被专业地包扎固定,高高垫起,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然好了许多,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亮。陈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臂和脸上的几处擦伤也经过了细致的消毒处理,虽然带着些许疲惫,但眉宇间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释然与一种难以抑制的、源自发现的兴奋。
他们被救援队送来这里已经一天一夜。经过全面检查,林卿的脚踝确诊为韧带严重拉伤伴软组织挫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但幸无骨折。陈默则主要是体力透支和皮外伤,并无大碍。此刻,窗外是久违的晴朗,病房内是难得的安宁。
“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陈默倾身,轻声问道,顺手将一杯温水递到林卿手中。
“好多了,医生用的中药膏很有效,感觉清清凉凉的,肿也消了一些。”林卿抿了口水,目光落在陈默始终妥善保管、此刻正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油布包裹上,“默哥,那个……我们是不是可以看看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好奇与期待。这个包裹,是他们用几乎生命的代价从坍塌的古祠中带出的,其本身就被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陈默点点头,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他洗净双手,用纸巾仔细擦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拿到面前。油布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硬脆,呈现出深褐色,上面还沾着些许已经干涸的泥点。包裹捆扎得极为严实,麻绳的结扣方式也颇为古老。
他深吸一口气,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上的小钳子,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剪开那已经有些脆化的麻绳。解开绳索,揭开层层包裹的油布,里面的物件终于显露出真容——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而是几本纸质泛黄、脆弱不堪的线装古籍,以及一个扁平的、同样是油布包裹的小方块。
陈默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他屏住呼吸,如同对待易碎的泡沫般,轻轻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页的纸张是那种年代久远的绵纸,薄而韧,但边缘已经出现破损和虫蛀的痕迹。封皮已经缺失,开篇几页也有不同程度的霉蚀。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灵魂。
书页上是工整的毛笔小楷,间或配有精细的墨线插图。陈默的目光迅速被内容吸引,他低声念出几个辨认出的词句:“……松烟取法……桐油配比……胶法秘要……广陵胶……”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卿卿!这……这好像是关于制墨的!是古代的制墨工艺记录!”
他又拿起另外几本,快速浏览。其中一本似乎更偏重工具和流程,详细绘制了“镫”、“臼”、“杵”、“模”等制墨工具的形制与尺寸,另一本则记录了各种烟料的产地、特性,以及添加珍珠、麝香、金箔等珍贵辅料的方法与功效,还有一本,更像是工作日志,记录了某个时间段内,不同配方墨锭的制作数量、成品质量,甚至包括当时的气候条件对制作的影响!
“我的天……”林卿也撑起身子,凑近观看,虽然她对制墨工艺不如陈默了解,但那精美的插图、严谨的记录,也足以让她感受到这些古籍的非同寻常。“这些书,难道是那个汪氏祠堂的祖先留下的?他们家族或许就擅长制墨?”
“极有可能!”陈默压抑着内心的澎湃,“徽州本就是徽墨的故乡,许多制墨世家都有秘不外传的技艺。这些笔记,很可能就是他们家族传承的制墨秘籍!你看这里,”他指着一页关于“点烟”火候控制的描述,“这种经验性的总结,细节到如此程度,绝非普通文献所能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扁平的油布小包上。他同样小心地打开,里面并非书册,而是几页折叠起来的、质地更为厚实的楮皮纸。展开一看,两人再次被震撼——这并非文字,而是几幅极其精细繁复的墨锭模具设计图!
图纸上用极其工致的界画手法,描绘了各种形态的墨模,有龙蟠九天的“国玺”墨式,有山水亭台的“文苑”墨式,还有仿古钱币、瑞兽灵禽等吉祥图案。每一幅图旁边,都用蝇头小楷标注了尺寸、深浅、以及雕刻时需要注意的纹路走向和虚实处理。其设计之精美,构思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
“这……这不仅是技术记录,更是艺术设计的瑰宝啊!”林卿惊叹道,作为书画专业的学生,她更能欣赏这些图案本身的艺术价值。“如果‘墨韵堂’能复原这些墨模……”
陈默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没错!这些古籍和图纸,其价值远超我们的想象!它们系统地记录了古代,很可能是明清时期,一个徽州制墨世家完整的技艺流程、配方秘诀和设计范式。这不仅仅是几本旧书,这是一座沉睡的技术宝库,是活着的工艺史!”
他仔细地将所有物品按照原样包好,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些文献进行专业的保护和修复。它们太脆弱了,多暴露在空气中一刻,都是巨大的损失。”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一边照顾林卿养伤,一边开始着手处理这批意外获得的珍贵文献。
他首先通过导师隋教授的关系,联系上了安徽省博物院的一位古籍修复专家,通过远程视频,初步咨询了紧急保护的措施。在专家的指导下,他和林卿在病房里创造了一个临时的“无尘环境”,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古籍和图纸用无酸纸分别隔开,放入密封的保鲜盒中,并放置了适量的干燥剂,暂时稳定它们的保存状态。
同时,他也将这一重要发现,向当地的文化部门做了报告。文化部门对此高度重视,立刻派了专员前来了解情况,并记录了发现的地点已坍塌的汪氏支祠和大致内容。
鉴于陈默的学术背景和他对这批文献的初步判断,文化部门原则上同意,在他承诺确保文物安全并共享研究成果的前提下,可以由他先行负责前期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待文献修复完成后,再商议进一步的保管与利用方案。
这个消息也让在京城密切关注他们安危的周老、韩老等人兴奋不已。韩老在电话里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好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可是填补空白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研究透!”
林卿的脚伤需要静养,暂时无法长途奔波。陈默便利用这段“被迫”停留的时间,在照顾林卿之余,开始在医院的临时书桌上,着手对这些古籍进行初步的整理和释读。他购置了高分辨率的扫描仪,将每一页文献都仔细扫描存档。然后,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的毛笔字,查阅各种工具书,试图解读那些已经失传或罕为人知的专业术语。
这个过程繁琐而艰辛,但却充满了发现的乐趣。每当破解一个疑难配方,或者理解一段精妙的工艺描述时,他都如同与古代的匠人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兴奋地与林卿分享。
“卿卿,你看这里,他们记载了一种用‘古井寒泉’浸泡松烟的方法,说是能去除火气,使墨色更加沉静温润。这和我们之前了解到的现代工艺很不一样!”
“还有这里,这个‘七彩墨’的配方,居然加入了玳瑁粉和珊瑚末,真是奢侈,也难怪记载说‘光耀夺目,非俗物可比’。”
林卿虽然行动不便,但也积极参与其中。她凭借对传统绘画和图案的敏感,帮助陈默分析那些墨模设计图的艺术风格,推测其可能的年代和用途,并尝试用笔临摹那些精美的纹样,为将来的复原工作做准备。
阳光充足的午后,病房里安静而温馨。林卿靠在床头,或看书,或画着素描;陈默则伏案疾书,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奋笔记录。空气中除了药水味,更添了书卷的气息和一种共同为重要目标而努力的专注感。
这场意外的灾难,因这批古祠秘藏的发现,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它不再仅仅是一次生死考验,更成为了他们学术与事业道路上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这些浸染着历史尘埃、承载着古代匠人智慧的纸张,仿佛一把钥匙,即将为他们打开一扇通往传统制墨技艺深处的大门,也为“墨韵堂”的未来,注入了无可替代的、深厚的灵魂与底蕴。住院治疗的日子,因此而变成了紧张而充满希望的“研究前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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