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校园的深秋,梧桐叶落,铺就一层金黄的地毯,陈默刚结束一场为他本科毕业论文所组织的预答辩研讨会,从人文楼的会议室走出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他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得到几位导师高度评价的论文初稿,题目是《隐匿的秩序:从徽州匠作簿探析民间营造知识的传递与体系》。
这篇论文,源于他在徽州的惊险考察与那次重大发现——宋版《文房四谱》残卷及古法制墨秘方。那个暴雨困于古祠的夜晚,不仅让他收获了珍贵的古籍,更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探寻民间智慧的种子。
返校后,结合古典文献学的专业功底,他将研究方向聚焦于更为庞杂、却同样被主流学术长期忽视的领域——散落于民间工匠手中的“匠作簿”。
这些匠作簿,多是历代工匠手抄相传,记录着营造口诀、构件尺寸(常以“拃”、“指”等身体尺度为单位)、工艺流程乃至禁忌习俗,语言俚俗,图示朴拙,却蕴含着最直接的实践经验。陈默在后续的寒暑假田野调查中,有意识地搜集、研读了大量此类来自木匠、瓦匠家族的手抄本。
在论文中,他以其在徽州一座废弃古祠中发现的、夹于《文房四谱》中的几页疑似明代匠人遗留的营造笔记为引子,结合其他匠作簿实例,提出了一个核心论点:在中国古典建筑宏大叙事的背后,存在着一套独立于《营造法式》等官式典籍之外、基于身体尺度、经验口诀与师徒间“手把手”传授的、高度自洽且有效的民间匠作知识体系。他认为,这套“隐匿的秩序”是官式建筑制度的重要补充与实践根基,却因其“难登大雅之堂”的传承方式而被学术研究所长期忽略。
预答辩会上,一位以严谨着称的教授,在听完陈默条理清晰的陈述后,沉吟片刻,说道:“陈默同学,你这篇论文的选题,极具慧眼。以本科生的身份和学术训练,能做到这个程度,非常难得。当然,论证的深度和广度还有提升空间,部分推论的边界需要更审慎的界定……但是,” 教授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你抓住了一个极其珍贵的研究方向!这是真正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学问,让我们听到了那些‘沉默巨构’背后,无数无名匠人的心声。如果沿着这个方向深入下去,这完全有潜力成为你学术生涯中一个奠基性的、甚至可称为‘重大发现’的起点。”
“重大发现的起点”——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深知这只是师长对潜力的期许,论文本身尚显稚嫩。但自己基于一次奇遇和后续努力所提出的想法,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那种思想被认可、价值被点亮的激动,依旧难以言喻。他渴望立刻与人分享这份混杂着压力与喜悦的心情。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掏出手机,第一个想拨给女友林卿。然而,屏幕却先一步亮起,跳跃着的,正是“爷爷”两个字。
陈默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这种心有灵犀的巧合,总让他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快步走到走廊僻静的窗边,接通了电话。
“小默啊,”爷爷熟悉而沉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隐约夹杂着叮叮当当的收尾声响,“没打扰你忙吧?”
“没有,爷爷,我刚开完会。正想给您打电话呢。”陈默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轻快。
“呵呵,那就好。”爷爷的声音里透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轻松与满足,“老宅子,今天算是彻底收拾利索了。你爸盯着最后一遍油漆也干了,家具都归位了。跟你视频看看?”
“太好了!快让我看看!”陈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老宅修缮,是他用自己赚来的钱,由爷爷和父亲一手操办,凝聚着全家心血的工程。这不仅是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更是他对家族根脉的一种守护。
视频接通,屏幕那端出现了爷爷精神矍铄的面容,他正站在老宅焕然一新的堂屋里。镜头缓缓移动,陈默贪婪地看着每一个细节:原本斑驳的墙壁被粉刷得雪白,裸露的梁柱则被精心清理、加固,并涂上了透亮的清漆,既保留了岁月的纹理,又焕发出木材温润的光泽,青石地板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缝隙勾抹得整整齐齐;新换的仿古花格木窗棂,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柔和的光斑,洒在堂屋正中那张按老样式新打的八仙桌上。
“爷爷,这……这效果真好!”陈默一时词穷,只能由衷地赞叹。这种好,并非富丽堂皇,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契合乡村气质与家族记忆的舒适与妥帖。
“你爸可是下了功夫了。”爷爷的语气带着对儿子的肯定,“尤其是你画回来的那些图纸上标明的榫卯细节,请来的老木匠直夸内行,说这么讲究的做法,现在少见咯。”
镜头又转向院子。原本坑洼的泥地变成了平整的青砖墁地,一角新砌了小花坛,另一角则按陈默的建议,用旧磨盘和石槽做了个小小的水景。爷爷特意走到屋檐下,指着重新修正过的椽子和飞檐,说道:“看这儿,按你说的,坡度微调了一分水,瓦工师傅说,这样排水更利索,将来冬天下雪,檐口的冰溜子也能少结些。”
看着视频里爷爷如数家珍地展示着每一个细节,听着他话语间那份发自内心的自豪与安稳,陈默心中那份因学术认可而起的激动,奇异地与眼前的景象融合在了一起。
他猛地意识到,爷爷和父亲主导的这次老宅修缮,不正是一次活生生的、微观层面的“民间匠作体系”的实践吗?他们没有宏伟的蓝图,没有复杂的计算,依靠的是代代相传的经验、对本地材料的熟悉、以及几位老工匠手头的“绝活”。那个调整屋檐坡度“一分水”的建议,源于他在田野考察中听到的一句类似“瓦匠看水,木匠看线”的口诀;那些被木匠夸奖的榫卯细节,正是他从古籍和匠作簿中学习,再结合现代认知理解后的成果。
他的毕业论文,探寻的是宏大叙事背后隐匿的秩序,而老宅的修缮,则是将这秩序落实于一砖一瓦、一榫一卯的日常实践。两者看似一高一低,一抽象一具体,此刻却在他心中轰然贯通,仿佛一条河流的上下游,最终汇入同一片海洋。
“爷爷,”陈默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宅修得真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到它,我心里特别踏实。”
爷爷在视频那头爽朗地笑了:“踏实就好!根扎稳了,树才能长得高。你在外面做学问,就像盖房子,也得把基础打牢实了。”
“我明白,爷爷。”陈默用力点头,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份凝聚了心血的论文稿,轻声说道:“爷爷,我们做的学问,其实和您修这老宅子,道理是相通的。都是想把老辈人留下来的好东西,弄明白,传下去,再用到该用的地方。”
爷爷在那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品味这句话。然后,他缓缓说道:“小默,你能这么想,爷爷就放心了。学问不是挂在墙上的画,是能用到实处的家伙什。老宅子修好了,等你放假,带着卿卿回来住。”
“一定!”陈默郑重承诺。
挂断视频,陈默依然站在窗边,久久没有动。窗外,秋色正浓,而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澄澈和坚定。学术上得到的初步认可或许能带来喜悦,但故乡老宅那一砖一瓦传来的踏实感,家族血脉与匠人智慧交融所带来的温暖与力量,却是任何外部评价都无法替代的。
他将那份被寄予厚望的毕业论文稿轻轻收进背包。他知道,这只是漫长研究道路的起点,但他不再迷茫。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他的根,深深扎在陈家沟的那座老宅里,扎在爷爷的太极拳和赵老的刻刀里,扎在那些无名匠人的口诀与手势里。他的学问,不是为了悬浮于空中楼阁,而是为了反馈于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为了印证并光大那绵延千年的、沉默而伟大的匠意。
这份在本科阶段萌发的“重大发现”的潜力,不仅在于学术的启蒙,更在于心灵的归位。他找到了将个人学术生命与更深厚、更广阔的文化传统连接起来的那个“榫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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