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刚散,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酒香和佳肴余味,侍从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杯盘,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持续数年的战乱终于平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让每个人都从心底感到一丝疲惫后的释然。
林牧之独自站在书房外的廊下,并未穿着白日接受诸侯朝拜时的繁复礼服,只一身寻常青衫,袖口甚至还能看到几点不易察觉的机油污渍。他望着廊外沉静的庭院,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泛着清冷的光。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宴席上的喧闹恭贺,那些“天下共主”、“四海归心”的赞颂,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不真切。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点粗糙的油污,仿佛这样才能触摸到一丝真实感。
就这么……定了?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从寒川县那个濒死的庶子,到如今站在权力之巅,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如今骤然停下,反而有种踩在云端的不踏实。皇甫嵩死了,拓跋宏降了,岛津义久签了盟约,旧朝的旗帜已被踩在脚下。可为什么,心里那根弦,依旧绷得紧紧的?
“还在想白天的事?”一个温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牧之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苏婉清端着一杯热茶走近,素雅的裙裾在夜风中轻拂。她将茶杯递过,目光落在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上。
他瘦了。苏婉清心想,眼神比在寒川时更深邃,也更累了。白日里他接受朝拜时那般威仪棣棣,此刻却像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内里的疲惫与审慎。她指尖在算盘上养成的敏感,能轻易捕捉到他情绪最细微的波动。
“嗯。”林牧之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凉意,“只是觉得,这‘安定’二字,说来轻巧,压在肩上却重似千钧。”
他抿了一口茶,目光依旧投向黑暗深处。
“今日那些诸侯,脸上堆笑,口称臣服,可谁知道他们心里转着什么念头?皇甫嵩虽死,士族门阀的根基未绝;拓跋宏归降,北狄诸部只是暂时蛰伏;还有那个岛津义久,那双眼睛里,除了贪利,更有几分不服气。”
苏婉清静静听着,没有立刻接话。她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庭院。
“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贯的清晰,“寒川模式能得民心,是因为我们让百姓吃饱了饭,穿暖了衣,看到了希望。如今推及天下,道理亦然。只要我们持续推行新政,兴修水利,鼓励工商,普及学堂,让利实实在在落在百姓身上,这‘安定’的基石,自然会越垒越实。”
他在担心旧势力的反扑,担心潜在的威胁。苏婉清太了解他了,这份居安思危,正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但她必须提醒他,也要看到己方的力量。“至于那些诸侯……郑将军已整训边军,赵大哥的工坊能量产精良军械,我们的学堂培养了无数堪用之人。实力,才是最好的定心丸。”
林牧之转头看她,廊下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理性的力量。他紧绷的心弦,因她这番话稍稍松弛了些许。是啊,我不是一个人。婉清总能在他陷入思绪迷宫时,为他点亮一盏灯。
“你说得对。”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财政规划和新政推行,还要你多费心。”
“分内之事。”苏婉清唇角微扬,耳尖在灯下泛起淡淡的红晕。能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郑知远披着轻甲,额上疤痕在灯光下更显刚毅。他走到近前,抱拳行礼。
“主公,苏姑娘。”他声音低沉,带着军旅特有的干脆,“边境和各州府的军报已初步汇总,防务交接基本顺畅,未发现大规模异常调动。”
主公看似平静,但眉宇间那份凝重,瞒不过我这老行伍。郑知远手按在腰间刀柄上,这是他在紧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天下初定,暗流涌动,他比谁都清楚此刻防务的重要性,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辛苦了,郑大哥。”林牧之点头,“将士们轮休事宜安排得如何?”
“已按主公吩咐,分批进行,赏银也足额发放。”郑知远答道,掌心因回想起将士们欢欣鼓舞的场面而微微出汗,“军心甚稳。只是……”
他略一迟疑。
“讲。”林牧之目光一凝。
“沿海哨塔传来消息,近日常有不明身份的船只在外围游弋,不像商船,也不似寻常渔船。末将已加派了快艇巡逻,并令岛津义久约束其部众,但他那边……回应有些含糊。”
林牧之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之前那点松弛感荡然无存。海外……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刚刚筑起的平静。皇甫嵩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还有那句含糊的“海外……不会放过你……”再次浮现脑海。
“加强警戒,尤其是沿海工坊和新建港口。”林牧之的声音冷了下来,“告诉岛津,若有异动,他第一个承担后果。另外,之前让你留意是否有关于‘海外古国’的蛛丝马迹,可有进展?”
郑知远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派往南洋的探子回报零碎,只言片语,难辨真伪。似乎确有一个远在西方的强大国度,船坚炮利,热衷殖民扩张,但具体情报极少。末将已增派人手,设法混入远洋商队。”
果然……隐患并未完全清除。林牧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摩挲起来。这“天下安定”之下,还潜藏着未知的巨浪。
“主公,”赵铁柱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敦实的身影带着一股铁屑和机油的味道。他沉默寡言,只是将一份厚厚的册子递给林牧之,喉结滚动了一下,才闷声道,“成了。”
林牧之接过,是工坊最新的生产报表和安全巡检记录。借着灯光,他快速翻阅,看到“后装炮月产”、“蒸汽机故障率”、“新式舰船龙骨锻接合格率”等关键数据都远超预期,尤其“安全事故记录”一栏,连续数月为零。
他总能把事情做得如此扎实。林牧之心中一定。赵铁柱的话极少,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份报表,就是此刻最有力的“安定剂”之一。
“好!太好了!”林牧之合上册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瞳孔因为兴奋而微微收缩,“有了这些,我们才有底气应对任何变故。”
赵铁柱见林牧之满意,紧绷的脸颊松弛下来,只是重复道:“安全规程,我一直盯着。”仿佛这是他唯一需要强调,也最能让他安心的事情。
林牧之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然后看向眼前三人:智计深远的婉清,沉稳可靠的知远,坚实如铁的铁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孤军奋战的寒意。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寒川点燃的火种,已经燎原。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
“这天下,只是初步安定。”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内政需巩固,边防需警惕,海外之敌,更需未雨绸缪。”
他目光扫过众人。
“婉清,新政推行和财政梳理,要加快步伐,尤其是关乎民生的部分。”
“明白。”苏婉清郑重点头,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算盘珠子。
“知远,军队整训不能停,新式战法要尽快熟练掌握。沿海防务是重中之重,给我盯死!”
“末将领命!”郑知远眉峰上挑,胸中豪气顿生。
“铁柱,工坊产能还要提升,尤其是军工和造船。质量是根本,安全是底线!”
赵铁柱重重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检查了一下廊柱上一个固定灯笼的金属扣件是否牢固。
安排完毕,林牧之再次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目光仿佛要穿透黑暗,看到那遥远而未知的威胁。
安定,从来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他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
不管来的是谁,想要撼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就先问问寒川的铁骑,答不答应!
廊下灯火,将四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坚实的土地上,仿佛与这新生王朝的根基,牢牢熔铸在一起。
夜,还很长。
但黎明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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