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岳那番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投入一潭死水中的巨石, 激起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却也成功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林岳便带着依旧心事重重的梁胖子,借了孙先生诊所里唯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朝着县城的方向去了。他们需要去置换一些现金,采购必要的物资,更重要的是,要去打探一下,如何以最隐蔽的方式,弄到几张能够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行走的假身份。
随着自行车的“嘎吱”声远去,诊所小院重新恢复了安静,但这一次,安静中却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专注。
孙先生的药房里,那张从墙上拓印下来的、巨大的星图拓本,已经被小心翼翼地铺在了那张宽大的八仙桌上。昨夜的决裂似乎被暂时搁置,一种属于匠人和学者的默契,开始在孙先生和陈晴之间悄然流淌。
这是一个奇特的、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场景。
陈晴从自己的背包里,郑重地拿出了一套在当时极为专业、也极为罕见的装备:一本印刷精美的现代天文星象图谱,一把德国产的精密计算尺,一枚军用级别的指南针,以及一个高倍率的光学放大镜。这些是她身为地质工程师和天文爱好者的专业工具,代表着现代科学的逻辑与精确。
而在桌子的另一头,孙先生则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底,捧出了一套属于他师门传承的古老“吃饭家伙”:一具完全由青铜和酸枝木打造的、结构繁复精巧的“浑天仪”模型,虽然只有半米多高,但其上的刻度和星宿位置却一丝不苟;除此之外,还有几本用牛皮纸包裹、书页早已泛黄卷边的线装古籍,封面上依稀可见《史记·天官书》、《甘石星经校注》等古老的字样。这些,代表着古代方术的传承与玄秘。
现代科学与古代堪舆之术,就这样在一张古老的星图面前,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合作。
“我们首先要确定一个基准,”陈晴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指着星图上几个最为清晰明亮的星群,“这几个星座的形态非常典型,无论古今,变化都极小。比如这个,是我们熟知的北斗七星,还有南天区的这个,是南十字座。通过它们在图上的相对位置和角度,我能大致计算出这幅星图所描绘的天区范围,以及最佳的观测季节应该是在夏末秋初。”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星象图谱摊开,用计算尺在拓本和图谱之间飞快地比对着,嘴里念叨着一连串孙先生完全听不懂的词汇:“……根据天枢星与天璇星的视星等差,再结合地平坐标系换算,投影源的高度角大约在……”
孙先生并没有打断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等陈晴的计算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地拿起那本《甘石星经校注》,翻到某一页,用干枯的手指指着上面的星官图,沉声说道:“你说的南十字座,在古时,我中原地区不易窥其全貌,多为沿海航海者所见,在星官体系中,被称作‘库楼’的一部分。而这北斗,你称之为‘七星’,但在我们这里,它叫‘天之喉舌’,是帝车之所在,执掌四时,均齐五行。你看这图上,北斗的斗柄,正指向东南方,这与你说的夏末秋初观测,是能相互印证的。”
陈晴说的是“坐标”,孙先生说的是“五行”;陈晴用的是计算尺,孙先生凭借的是古籍口诀。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和知识逻辑,在最初的交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们很快就惊奇地发现,沿着各自的道路推演下去,最终得出的结论,竟然惊人的一致!
这幅星图,确实描绘的是两千多年前,在中国东部沿海地区,于夏秋之交的某个深夜,所能观测到的星空。
有了这个共识,两人之间的隔阂迅速消融,配合也变得愈发默契。他们的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到了那条由无数个细小而特殊的符号,串联起来的神秘“航线”之上。
“这条航线的起点,很关键。”陈晴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它似乎是从北斗七星的‘勺柄’延长线上出发,指向了这颗异常明亮的星辰。”
她抬头看向孙先生,问道:“孙师叔,这颗星,在古代有什么说法吗?”
孙先生眯起眼睛,凑近了仔细端详片刻,随即肯定地说道:“这是‘大角星’。”
他翻动着那本更古老的《史记·天官书》,找到了相应的记载,一字一句地念道:“‘大角者,天王帝廷,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摄提。’意思就是,大角星,在古人的观念里,是天上帝王处理政务的宫殿。而在堪舆学和星占学中,天上的星辰,与大地上的山川地理,是相互对应的。这颗代表‘天王帝廷’的大角星,其在地面的投影,通常对应的,便是人间的帝王,用以祭祀上天、沟通天地的场所。”
“帝王祭天之所?”陈晴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个范围实在太广了,历朝历代的封禅祭天之地,何其之多,从泰山到嵩山,根本无从找起。
就在她感到一筹莫展之际,她拿着放大镜的手,无意间扫过了星图的拓本边缘。在那里,有一些比构成航线的符号还要微小、几乎与拓本上的石料杂色融为一体的痕迹。
“等等!”陈晴的心猛地一跳,她将放大镜的倍率调到最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在放大了数十倍的视野里,那几个模糊的痕迹,终于显露出了它们的真容——那是一种笔画繁复、古朴典雅的字体!
“这是……秦代的小篆!”陈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能辨认出其中几个字……这个是‘东’,这个是‘巡’……还有这个……天哪,这个字是‘始皇’!”
“东巡”、“始皇”!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全部汇集到了一个点上!
一个与“秦始皇”、“东巡”、“祭天之所”这几个关键词完美契合的、独一无二的地点!
孙先生和陈晴几乎是异口同声,用一种混合着震惊与狂喜的语气,说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琅琊台!”
“错不了!”孙先生一拍桌子,满脸的激动让他的胡须都在颤抖,“传说之中,方士徐福,正是在琅琊台之上,向始皇帝献上了那面由天外陨铁制成的‘照骨镜’,并阐述了海外仙山、长生不死的宏伟蓝图!这星图航线的起点,必然就是琅琊台!”
拨云见日!
一个困扰了他们许久的巨大谜团,终于被解开了。这幅神秘的星图,它的现实坐标原点,就在古代齐地的琅琊台!
然而,巨大的喜悦之后,一个新的、更加诡异的难题,又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航线的终点。
他们顺着那条由特殊符号组成的航线一路追索,发现它在稳稳地向东南方向延伸,越过了一片没有任何星辰标注的、代表着浩瀚海洋的空白区域之后,最终,指向了几个由更加奇特的、从未见过的符号所组成的“未知星座”。
这些“星座”的形态极其怪异,有的像是一只盘旋的巨鸟,有的像是一株分叉的珊瑚,还有一个,甚至像是一张扭曲的人脸。
“这不可能……”陈晴立刻将这些未知星座的形态输入脑海,与她所知的所有现代星图进行比对,甚至动用计算尺,尝试了各种坐标系的换算和投影变换,但结果都是一样——在已知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这样一片星域。
“这些星座……它们完全不符合天体运行和恒星演化的基本规律,”陈晴最终沮丧地放下了工具,脸上写满了困惑,“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被人为地‘画’上去的。”
孙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个怪异的符号,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师门的古籍里,记载了上起三皇五帝、下至明清的无数星官神怪传说,却也从未有过关于这些符号的只言片语。
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骇人的光芒,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语气,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大胆猜测:
“除非……这根本就不是天上的星辰。”
“那是什么?”陈晴追问道。
“是……岛屿。”孙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画图之人,远渡重洋之后,在海外某片未知的大陆上,所发现的岛屿。徐福,或是他之前的某个人,将那些传说中的‘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用星辰的符号,绘制在了这张图上!”
傍晚时分,林岳和梁胖子骑着车,带着一身的尘土和疲惫,回到了诊所。
药房里,陈晴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将她和孙先生的重大发现,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林岳。
林岳接过陈晴递过来的一张山东省地图,他那布满血丝的目光,在地图上迅速扫过,最后,死死地定格在了胶州湾南岸,那个突出于海中的古老地名之上。
琅琊台。
看着这三个字,林岳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团炽热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喜欢最后的把头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最后的把头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