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海上颠簸了整整两天一夜。
当梁胖子最终踏上江苏连云港的土地时,脚下的厚实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按照老渔民的指点,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下,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自己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海腥味和作为“外来者”的生涩感,彻底洗刷干净。
第三天,他才换上了一身在本地旧货市场淘来的、半新不旧的夹克,将那笔巨款和写着地址的纸条用油布裹好,紧紧地贴身藏着,朝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海州古玩城走去。
九十年代末的连云港,作为新亚欧大陆桥的东方桥头堡,其港口的繁忙程度远非沙门村那种小渔港可比。而依附于这座巨大港口生存的海州古玩城,自然也比内陆的古玩市场,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息。
一踏进古玩城的大门,一股混杂着旧木头腐朽气、铜器锈迹、以及无数谎言与贪婪发酵后的独特味道,便扑面而来。这里龙蛇混杂,光怪陆离。一眼望去,不仅有本地出土的所谓“汉代陶俑”、“战国玉器”,更有大量挂着“海外回流”牌子,实际上却是刚从港口货轮上“下船”的走私洋货、水货,甚至是一些形态诡异、连摊主自己都说不清来路的南洋玩意儿。
梁胖子就像一条鱼,重新回到了最适合他生存的浑水之中。
他并没有急吼吼地直奔b座203,而是背着手,迈着四方步,饶有兴致地在市场里逛了起来。他时而蹲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跟老板聊聊《金瓶梅》的版本问题;时而又凑到一个卖假表的贩子旁边,煞有介事地帮他向外国游客吹嘘手上的“劳力士”是瑞士原装机芯。
他用这种最接地气的方式,跟几个不同行当的摊主插科打诨,半天功夫下来,几根烟递出去,几句奉承话说出口,已经对这古玩城里的“水性”,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里明面上,归市场管理处管辖,几个穿制服的保安每天巡逻打卡。但暗地里,真正遇到事儿,能说了算的,是几个盘踞在此地多年的“大拿”。而孟广义笔记中提到的那个“老九”,似乎正是这几个“大拿”里,最神秘、也最不好打交道的一个。
在一个专修古瓷器的摊位前,梁胖子借着递烟的机会,状似无意地向一位埋头用金刚钻补碗的老师傅打听:“大爷,手艺真地道!跟您打听个事儿,这市场的‘九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好说话吗?”
那老师傅正眼都没抬一下,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一边继续手上的活,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你是来求财,还是来问事。”
“哦?怎么说?”
“求财,他比市场上任何一个鬼都精;问事,他比阎王爷开的价都贵。”
梁胖子心里有了底。看样子,地方是没找错。
他谢过老师傅,穿过人声鼎沸的A区,终于在一条最偏僻的巷子尽头,找到了铭牌上写着“b座203”的铺面。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准备了一路的说辞和气场,瞬间垮掉了一半。
这里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挂着“忠义堂”牌匾、门口蹲着石狮子、里面坐着一排肌肉壮汉的威风堂口。而是一家……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倒闭的“怀旧杂货铺”。
铺面不大,光线昏暗,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淘旧书、换唱片”。门是那种老式的木框玻璃门,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梁胖子推门进去,一阵“叮铃”的风铃声响起。
店铺里,更是充满了落魄与萧条的气息。两排顶到天花板的旧书架,塞满了各种泛黄的旧书和捆成一摞的连环画。角落里,堆着一箱箱发霉的黑胶唱片和磁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受潮后的霉味。
就在这堆故纸堆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方桌。一个瘦得像猴儿一样的老头,正佝偻着背坐在桌前,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老花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就着一碟盐水花生米,自斟自饮着一瓶最廉价的二锅头。
他看起来猥琐而穷困,满脸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大佬”气派,反倒更像一个靠着微薄退休金度日的、穷困潦倒的退休教师。
梁胖子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孟爷……不会是记错了吧?这么多年过去,这老家伙混成这德行了?就这老灯?”
他心中一边犯着嘀咕,一边堆起笑脸,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开口问道:“老板,生意兴隆啊。请问……您这儿收不收‘北斗’的‘老星盘’?”
“北斗”和“老星盘”,这是孟广义在纸条背面特别标注的接头暗语,前半句代表师门——卸岭源自观星望斗,后半句代表求助之事——希望能指引方向。
正端起酒杯准备再喝一口的老头,听到这两个词,手中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地放下酒杯,抬起头,那副厚厚的老花镜也遮不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他那双原本看起来浑浊不堪的老眼,此刻却如同鹰隼一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梁胖子一番。
半晌,他沙哑地开口,同时,伸出了三根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
“哪条道上的?报师门。”
这是第一道门槛,验证身份。
梁胖子立刻收起了脸上那副市井的笑容,神情变得无比肃穆,他将右手按在胸口,沉声回答:“卸岭力士一脉,力字辈弟子孙大海,奉本门‘天权’星把头之命而来。”
“天权”,北斗七星中的第四颗,不高不低,正居其中,是为中枢,代指门中新的掌事人。
自称“老九”的老头,听到“卸岭”二字时,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显然孟广义已经提前知会过。但听到“天权把头”时,他那如枯树皮般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他没有再多问,而是点了点头,缓缓地从身后的柜台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由无数榫卯结构拼接而成的、极其精巧复杂的黄杨木鲁班锁。
“半柱香之内,解开它。”老九指了指墙上那座老式挂钟,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是第二道门槛,一个猝不及防的下马威,既是对梁胖子身份的进一步验证,更是对他这一脉所传承的技艺的直接考验。卸岭一门,精通机关消息,若连这最基本的鲁班锁都解不开,那后面的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
梁胖子的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将那只鲁班锁捧在了手里。这东西入手极沉,结构之复杂,远超他平生所见。无数个小木块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互相咬合,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的突破口。
时间,在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梁胖子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孟广义曾经教给他的那些关于机关术的口诀和心得。他闭上眼睛,手指在鲁班锁的每一个棱角、每一条缝隙上快速地触摸、感知,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其内部的立体结构……
忽然,他的手指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松动!
找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十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那小小的鲁班锁上飞速地拨动、旋转、推拉……只听得一阵“咔吧咔吧”的细微脆响,那只原本浑然一体的鲁班锁,在他手中层层分解,最终化作了一堆散碎的零件。
墙上的挂钟,秒针正好走完了最后一格。
“呼……”梁胖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觉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老九那张万年不变的僵尸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缓和。他点了点头,拿起酒瓶,给梁胖子面前一个干净的杯子也倒满了酒,这才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孟广义那老家伙,还好吗?他让你来我这儿,是想‘卖消息’,还是‘买家伙’?”
梁胖子知道,自己总算是把这三道门槛都迈过去了,真正“进门”了。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放下酒杯,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九爷,孟爷他……前段时间,受了极重的伤,现在还昏迷不醒。我是新把头派来的。这次来,我们既要找您卖点消息,也要找您买点家伙。”
老九听完“孟广义受了重伤”的消息,端着酒杯的手,再次在空中停住了。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最终,他将杯中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用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了四个字:“进里屋说。”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堆满了旧书的书架前,在一本不起眼的《聊斋志异》上轻轻一按。只听得“嘎吱”一声,整个书架,竟然如同一扇门般,缓缓地向一侧移开,露出了后面一条通往更深处的狭窄通道。
梁胖子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条通道。
当他穿过通道,看到后面那间屋子里的景象时,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
如果说外面的杂货铺是一个破败的过去,那么这里,就是一个高度机密的未来。房间不大,但墙壁上却挂满了各种高精度的地图,桌子上摆放着数台用途不明的短波电台、窃听器、以及各种梁胖子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通讯设备。
梁胖子知道,他这次南下之旅,最关键的一步,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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