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在黄昏最后一片金色的余晖中,颠簸着驶入沙门村的村口时,早已等候在此的孙先生和老旱烟,几乎是同时,将目光投了过去。
林岳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脸上的疲惫,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份更为沉重的、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绕到车后,拉开了车门。
紧接着,一个身形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面容冷峻如山岩的男人,缓缓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喧闹的渔村景象格格不入。他身上,带着一股在深山之中,沉淀了二十年的孤高与死寂,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扫了一眼这个他已经阔别了二十年的“红尘”。
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孙先生和老旱烟,两个人,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地劈中了!他们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那一刻。
是……是他!
尽管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尽管那双眼睛,早已没了当年的神采,变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但那个轮廓,那个身形,那个即便化成了灰,他们也绝不会认错的……北派卸岭二师兄,龙五!
孙先生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抽搐着。二十多年的思念、隔阂、怨怼、以及重逢的狂喜,所有复杂的情感,在这一刻,尽数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浑浊的老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伸出那只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的手,似乎想要去抓住些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哽咽在喉咙里、沙哑到极致的称呼:
“大……大师兄……”
站在一旁,那个一辈子都如同一块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的老旱烟,此刻,也红了眼圈。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从腰间的烟袋里,掏出烟叶,用那双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装填着烟锅,然后划着了火柴,将它点燃。
龙五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当他的目光,从孙先生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上,滑到老旱烟递过来的那杆烟袋锅上时,他那如深渊般死寂的眼神中,才终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杆熟悉的、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再碰过的旱烟袋。
他将烟嘴,放进了唇间,深深地,吸了一口。
“呼……”
一股浓郁的白烟,从他的口鼻中,缓缓吐出,缭绕在他的面前,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更没有一场抱头痛哭的煽情戏码。
但二十多年师兄弟的情谊、无法言说的隔阂、以及在命运捉弄下再次重逢的复杂情感,就在这一个眼神,一声称呼,和这一口久违的烟火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然而,这幅充满了岁月沉重感的画面,很快,便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给打破了。
“林把头,看来这次出门,收获不小啊。”
许薇带着她那标志性的、让人看不透深浅的微笑,领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黑衣保镖,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款款走了过来。她在村口布下的眼线,第一时间,就将这个“不速之客”到来的消息,传达给了她。
“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新来的朋友吗?你的队伍,真是越来越壮大了。”她的话,听似客气,但那字里行间,却充满了试探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下马威”。
林岳眉头一皱,正要开口。
可就在这时,那个从下车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龙五,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向许薇投去半分。
他只是缓缓地,将口中最后一口烟圈,吐向了空中,然后,用那自打开口说话后,便一直沙哑干涩的声音,对着身旁的林岳,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吵。”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便迈开了脚步,径直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的路线,不偏不倚,正好,要从许薇和她那两名如同铁塔般的保镖中间,穿过去。
那两名一看就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身经百战的职业保镖,在看到这个清癯老者,竟然敢如此无视他们,径直走来时,眼中,同时闪过了一丝凶悍的厉色!他们下意识地,便挺直了胸膛,试图用自己强大的气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给逼停下来。
然而,就在龙五的肩膀,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
那两名保镖的脸色,却猛地,齐齐一变!
他们只感觉,一股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如同整座山岳轰然压顶般的巨大压力,瞬间笼罩了他们的全身!那不是任何实质性的攻击,而是一种纯粹的、来自更高生命层次的“势”的碾压!在这种恐怖的压力之下,他们那引以为傲的所谓杀气和气场,就如同三岁孩童的玩具,被轻而易举地,碾得粉碎!
他们的身体,甚至,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就完全出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不自觉地,同时向后,退开了一步!
非常精准地,让开了一条足够龙五通过的道路。
龙五,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二人中间,走了过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眼。
许薇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僵住了。
她看着龙五那孤高的、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凝重、甚至,是带着一丝惊骇的表情。
她知道,这个人,和林岳那种虽然难缠,但终究还能用利益和规则去揣摩的“狼崽”,完全不同。
这个人,比林岳要危险得多!
他是一个完全无法用常理和利益去预测的、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一个真正的老江湖!
……
孙先生的诊所内,那股浓郁的中药味,都仿佛被此刻沉闷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卸岭派北派,这些失散多年的核心成员,在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终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聚齐了。
孙先生,已经向龙五,简单汇报了孟广义的伤情——虽然在孙先生的精心调理下,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伤势也稳定了下来,但因为脑部受到了剧烈震荡,至今,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梁胖子,也用最快的语速,向这位传说中的大师伯,汇报了于志刚的现状,以及他们目前和许薇所达成的、那个脆弱的“临时协议”。
而陈晴,则有些拘谨地,站在众人的身后。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不断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和照片上那个温文儒雅的父亲,气质截然不同的“大师伯”。
龙五,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没有对孟广义的伤情,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对梁胖子所说的“临时协议”,提出任何问题。
当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这位师门前辈拿出“主心骨”的意见时,龙五,却依旧沉默着。
他的目光,缓缓地,越过了所有人,最后,落在了那个站在角落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女孩——陈晴的身上。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他看着这个与自己的三师弟许山,在眉宇间,有着七八分相似,但气质上,却又多了一股父亲所没有的、英气与坚韧的女孩。
他的脑海中,仿佛同时浮现出了两张面孔:一张,是当年那个跟在师父身后,天资聪颖、意气风发的青年;另一张,则是师父倒在血泊之中,临死前,那双充满了失望与悲痛的眼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诊所内的气氛,都快要凝固成冰。
最终,他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了孙先生,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我累了,给我找个地方,休息。”
龙五的归来,并没有给这个岌岌可危的团队,带来任何“主心骨”回归的喜悦和安宁。
恰恰相反,他像一块更重的巨石,被投入了这潭本就浑浊的深水之中,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力。
他对师门事务所表现出的、那种彻底的漠不关心;以及他对陈晴那毫不掩饰的、充满了审视意味的刻意凝视,都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林岳的心 头。
林岳知道,他必须,也只能依靠自己。
他必须尽快地,从于志刚和那面被藏起来的假镜子身上,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否则,这个由谎言和承诺,勉强维系在一起的、脆弱的“家”,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这位归来的“师伯”的存在,而从内部,彻底地,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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