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沉重的镣铐碰撞声,在空旷阴冷的诏狱深处回荡,最终被沉重的牢门关闭声隔绝。石亨最后一丝嘶哑的咒骂与绝望的呜咽,彻底消失在石墙之后。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武清侯,如今不过是一滩等待凌迟的烂肉。与他一同被锁拿入狱的数十名核心党羽,早已瘫软如泥,再无半分往日气焰。公审的惊雷余波未散,朝野上下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与恐惧之中,而乾清宫里的林锋然,却已从那股复仇的快意中抽离,陷入了更深沉的疲惫与谋划之中。
窗外是深秋高远却带着寒意的天空,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林锋然独自站在巨大的大运河舆图前,目光从北京缓缓南移,掠过刚刚经历血火与阴谋的江南,最终落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上。蓼汀岛的秘密,随着那场“巡视水师”的突然行动而被揭开——岛上所谓的“清虚观”,实则是“癸”字组织炼制“癸卯丹”的一处重要丹房;钱谦益的“蓼汀草堂”,便是物资转运与人员往来的枢纽。在绝对的武力包围和突然袭击下,负隅顽抗的少数死士被格杀,大部分道士与仆役束手就擒。搜出的丹炉、药材、半成品丹药以及大量往来密信,虽未直接指向更高层的主谋(钱谦益在狱中仍咬死不认主使,只承认“慕道炼丹”,被妖人蒙蔽),但铁证如山,足以将其钉死在“勾结妖人、私炼禁药、图谋不轨”的罪名上。
太湖风波暂平,江南官场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一批与钱谦益过从甚密、涉嫌提供便利或隐瞒的官员落马。瘟疫在太医们依据墨夷残方改良的新药方控制下,也逐渐消退。表面看,皇帝南巡“抚灾戡乱”,大获全胜。
但林锋然知道,真正的胜利远未到来。赵化依旧昏迷,太医院用尽方法,也只能勉强吊住他一口气,那诡异的混合之毒,如附骨之疽,难以拔除。而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冯保从京城送来的密报。
“陛下,”冯保的声音压得极低,在空旷的殿内却清晰可闻,“老奴顺着那‘癸’字丝绸和宫中特供料子的线索暗查,确有发现。尚服局一名掌司宫女,在陛下南巡后第三日,于所居屋内‘悬梁自尽’,留书称‘失手损毁贡品,畏罪而死’。但其同屋宫女悄言,曾见其与……与永寿宫一名负责浆洗的粗使宫女来往甚密。而永寿宫那位,在端懿太妃迁宫后,被分配至……至慈宁宫花园当差。”
慈宁宫!太皇太后(周太后)的居所!
林锋然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握紧,指尖陷入掌心。慈宁宫!那是先帝嫡母,当今太皇太后的寝宫!地位尊崇,轻易动不得。线索到了这里,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厚重无比的墙。
“可有实证?那粗使宫女何在?”林锋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宫女在陛下回銮前,忽染急症,暴毙了。”冯保头垂得更低,“太医验看,似是误食了不洁之物。其所用物品均已焚毁,无迹可查。老奴暗中排查慈宁宫上下,所有人等皆无异状。那料子……慈宁宫年节赏赐众多,流出一两块,也……也并非不可能。” 他话留有余地,但意思很明显:线索又断了,且断在了后宫最尊贵、也最敏感的地方。
林锋然沉默良久。又是灭口!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对手对宫禁的渗透和掌控,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可怕。慈宁宫……会是终点吗?还是另一个起点?端懿太妃宫中曾出现“癸”字符号物件,如今线索隐约指向慈宁宫,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何关联?是有人刻意引导,嫁祸于尊?还是这潭水,本就深不见底?
“知道了。此事……暂缓,暗中留意即可,切勿打草惊蛇。”林锋然最终缓缓道。动慈宁宫,牵扯太大,稍有不慎,便是宫廷震荡,朝局不稳。在确凿证据之前,他必须忍耐。
“老奴明白。”冯保悄无声息地退下。
林锋然踱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案头堆着如山般的奏章,大部分是关于石亨案后续处置、江南善后以及官员任免的请示。他需要利用这场风暴带来的权力真空和震慑效应,迅速巩固皇权,安定人心。
他首先摊开的是一份由徐光启、英国公张辅等重臣联名上奏的、关于为景泰朝于谦等冤死大臣平反昭雪的题本。于谦,那个在土木堡之变后力挽狂澜、保卫北京,却在天顺复辟后被诬陷杀害的功臣,一直是横在朝臣心头、也横在他这位继任者心头的一根刺。石亨当年便是陷害于谦的主要推手之一。如今石亨伏法,当年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机,似乎成熟了。
但林锋然提笔又停。平反于谦,不仅是拨乱反正,更是收揽天下士人之心、彰显新政气象的关键一步。然而,这也意味着要正式否定先帝(英宗)当年的部分决策,势必会触动一些保守势力和皇室亲贵的神经。如何把握这个度,至关重要。
他沉思片刻,蘸满朱砂,在于谦等人的谥号追赠、祠祀安排上,仔细斟酌措辞,力求褒奖其功绩、昭雪其冤屈的同时,不过分触及先帝颜面,将主要罪责归于石亨、徐有贞等奸臣蒙蔽圣听。最后,他重重批下:“准奏。于谦等忠贞体国,功在社稷,惜为奸佞所构,沉冤多年。今元凶伏法,天理昭彰,着礼部从优议恤,追赠官爵,配享忠烈祠,以慰忠魂,以励来者。”
写罢,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移开了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巨石。这不仅仅是为于谦平反,更是向天下宣示,他林锋然,要的是一个赏罚分明、君臣一心的朝廷。
接下来,是关于石亨案牵连人员的处置。朝中已有人上疏,要求扩大清查范围,将石亨门生故旧、乃至所有曾与其有往来者一并论罪,以彻底肃清“石党”。林锋然看着这些奏章,眉头微皱。扩大化清洗,固然能一时震慑,但必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甚至逼得一些人狗急跳墙,反而不利稳定。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遍地烽烟,而是尽快稳固局面,集中精力对付那隐藏更深的“癸”字组织。
他拿起另一份奏章,是几位较为持重的老臣所上,建议“区分首从,胁从不问”,重点打击核心党羽和罪大恶极者,对一般趋附、情节轻微者予以宽宥,以安人心。此议正合他意。
“传旨,”林锋然对侍立一旁的中书舍人道,“石亨、曹吉祥等首恶元凶,依律严惩,昭告天下。其余附逆者,三法司、锦衣卫、东厂会同详查,据实定罪。有能检举揭发、戴罪立功者,可视情宽减。凡未参与核心密谋、仅系寻常往来、或被迫胁从者,查实后予以训诫、降职、罚俸等处分,不予深究。朝廷用人之际,当给人以自新之路。”
这道旨意,如同在紧绷的朝野氛围中吹入一丝和风,让许多提心吊胆的官员暗自松了口气。皇帝展现了雷霆手段后的怀柔,并非一味嗜杀,这有利于迅速稳定朝局,将主要矛盾聚焦于已倒台的石亨集团核心,而非无限蔓延。
随后,是关于朝廷重要职位的空缺填补。石亨倒台,其掌握的京营大都督一职由英国公张辅接掌,兵部尚书由于谦旧部、素有清名的王骥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由敢于直言的年富担任。一批在石亨案中立场坚定、或本身才干突出的官员得到擢升。徐光启正式入阁,参预机务。朝廷经历了一次大换血,林锋然的权威得到空前巩固,一批相对年轻、务实、忠于皇帝的官员进入了权力核心。
当一道道人事任免诏书经由通政司明发天下时,整个京城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又带着新的期待与不安。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格局正在形成。
忙完这些,日已西斜。林锋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一人。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解决了外朝的大患,安排了紧要的政务,他心中却没有多少轻松,反而升起一股更深沉的疲惫与孤寂。
权力巅峰,俯瞰众生,却也是孤家寡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决定都关乎无数人生死。铲除了石亨,还有“癸”字;安抚了朝臣,后宫却疑云密布;江南瘟疫渐熄,赵化却昏迷不醒……
还有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越过重重宫墙,仿佛能看到那偏僻静谧的西暖阁。江雨桐服下根据墨夷残方和太湖查获的丹药反向推导配制的解药后,高热已退,呕血已止,脉象趋于平稳,但人依旧昏昏沉沉,时醒时睡,气息微弱。太医说,毒已深入脏腑,伤了根本,加之此前大火吸入烟尘、体质孱弱,能否完全康复,何时苏醒,全靠她自身造化。
自身造化……林锋然心中一阵刺痛。是他将她卷入这漩涡,却无法保她周全。即便贵为天子,也有力所不及之事。
“陛下,”高德胜悄步进来,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您操劳一日了,进点汤水吧。”
林锋然摆摆手,没接,沉默片刻,问:“西边……今日如何?”
高德胜会意,低声道:“回皇爷,太医半个时辰前刚去请过脉,说江姑娘脉象较昨日平稳些许,但仍未清醒。进了一些参汤米油,皆能缓缓咽下。只是……气色依旧很差。”
“用最好的药,缺什么,去内库取,去太医院拿。告诉太医,救醒她,朕重重有赏。”林锋然的声音有些沙哑。
“奴婢明白,太医们必定尽心竭力。”高德胜顿了一下,又道,“冯公那边……又递了牌子,说有要事禀奏。”
林锋然眼神一凝:“宣。”
冯保再次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手中捧着一个不大的紫檀木盒。
“查到了什么?”林锋然直接问。
“陛下,老奴遵旨,未敢惊动慈宁宫,但加派了可靠人手,暗中监视与那暴毙粗使宫女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包括慈宁宫外围的采买、杂役。今日,盯梢的人发现,慈宁宫一名负责外出购买脂粉的头等宫女,在路过御花园僻静处时,似是无意中掉落此物。”冯保将木盒小心翼翼放在御案上,打开。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小块深蓝色、绣着缠枝莲纹的丝绸边角料,与之前在行宫发现的残片质地、花纹一模一样!边角料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指甲盖大小、极其精致复杂的图案——那图案,赫然是由许多细小的“癸”字变形符文环绕着一弯残月组成!而在残月中心,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符号,似字非字,似图非图,透着一种古老的诡异感。
林锋然瞳孔骤缩!不是简单的“癸”字,而是“癸”与“残月”的结合体!这图案,与之前发现的任何“癸”字符号都不同,更加复杂,更具象征意义!残月教!真的是他们!而且,这图案出现在与慈宁宫有关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现在何处?”林锋然声音发紧。
“已……已不见了。”冯保低头,“盯梢的人一时疏忽,跟丢了。等再找到时,人已……已溺毙在太液池偏僻处。捞上来时,手中紧紧攥着这木盒。经查,此宫女入宫八年,身家清白,平日沉默寡言,并无异常。这木盒和丝绸,亦非宫中之物。”
又死了!又是灭口!对手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
“慈宁宫那边有何反应?”林锋然强迫自己冷静。
“尚无任何异常。太皇太后近日凤体违和,一直在静养,未曾出宫。”冯保答道,“但老奴查到,这溺毙的宫女,与之前端懿太妃宫中那个暴毙的、藏有‘癸’字香囊的宫女,竟是同乡,且同年入宫。”
同乡!同年入宫!这绝不是巧合!一条隐约的线,似乎将端懿太妃与慈宁宫联系了起来。是有人刻意布局,混淆视听?还是这两宫深处,都已被那诡异的“残月癸水”渗透?
林锋然拿起那块丝绸,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残月,癸水……他想起墨夷临死前的话:“残月映癸水,丹成天下劫”。难道这“癸水”,并非单指组织,还指向了某种特定的仪式、地点,或者……人?
“陛下,还有一事,”冯保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奴斗胆,让人秘密查验了那溺毙宫女的遗物,在其一双旧鞋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他呈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泛黄的纸条。
林锋然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略显凌乱的小字,似是匆忙写就:
“月晦之夜,癸水东流,西苑海棠下。”
月晦之夜?癸水东流?西苑海棠下?
月晦,是无月之夜,阴气最盛之时。“癸水”再次出现!“东流”指向何方?西苑……那是皇宫西侧的苑囿,占地颇广,海棠树……所在甚多。这像是一句密语,一个约定,或是一个指示。
“这字迹?”
“与宫女本人字迹不同,似是模仿,但颇为稚嫩。且墨色尚新,应是近期所写。”冯保道。
近期所写,藏在鞋底,随后宫女“被溺毙”……这是她偷听到的?偷看到的?还是她本人就是传递者,未来得及送出就被灭口?这密语,是要传递给谁?又意味着什么?
林锋然盯着这行字,心中的寒意越来越重。敌人的触角,不仅伸向了太妃宫中,伸向了慈宁宫,甚至可能已经深入到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在谋划什么?在等待什么?“月晦之夜”是哪一天?“癸水东流”是何意?“西苑海棠下”又藏着什么?
“今日初几?”他忽然问。
“回陛下,今日十月二十二。”高德胜答道。
月晦……是每月最后一天,不见月亮。下次月晦是……十天后!
十天!这密语所指,很可能就是十天后的月晦之夜!地点在西苑海棠下!他们要干什么?
“冯保。”
“老奴在。”
“加派人手,暗中监控西苑,所有海棠树附近,给朕盯死了!但务必隐秘,绝不可打草惊蛇!”林锋然眼中寒光凛冽,“另外,给朕查!宫中所有与‘水’相关的地方、物件、乃至生辰八字带‘癸水’的人,还有,‘残月’图案,到底在哪些地方出现过!哪怕有一丝关联,也要给朕挖出来!”
“老奴遵旨!”冯保凛然应命,知道皇帝已动了真怒,这后宫,恐怕要掀起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了。
冯保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林锋然独自坐在巨大的龙椅上,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从窗棂消失,殿内陷入昏暗。他手中摩挲着那块绣着“残月癸水”的丝绸,看着那句诡异的密语,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大网,正缓缓向着紫禁城,向着他,笼罩下来。
石亨已除,江南暂平,朝局初定。但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场战斗的战场,不在庙堂,不在江湖,就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在他眼皮子底下。
“癸水东流……西苑海棠下……”他喃喃重复着,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沉沉的暮色。
那里,是西苑的方向。
(第四卷 第17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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