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邑城内的气氛，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热，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
“王室特许契券”的推出，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以王贲、李焕为首的几家大商贾在偏殿表态后，虽未大肆声张，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些中小商贩眼见巨头们纷纷押注，又听闻那“商路护卫”与“区域专营”的实在好处，心思也活络起来。几日间，竟真有数十家商户或献上钱粮，或登记运力，换取了那盖着王室印玺的绢布契券。
府库中久违地听到了钱币碰撞的清脆声响，粮仓里也添了些许新米。司马庚抓紧时间，更换了一批最破旧的兵甲，士卒碗里也多了几片油腥。一股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气息，开始在这座垂暮的王城中弥散。
然而，这丝生机尚未稳固，阴云已从四面八方合拢。
首先察觉到不对的是苏厉。他新组建的“察事司”虽然人手简陋，但依托于他过往游历列国积累的人脉和商贾们提供的零星信息，还是拼凑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图景。
“陛下，”苏厉面色凝重地呈上几卷简牍，“魏国边境突然加强了盘查，尤其是对我雒邑方向的商队，课以重税，诸多货物被以各种理由扣留。我们派往韩国采购铁料的车队，也被无故驱回。更有传言在赵、楚之地流传，说陛下……说陛下欲效仿先祖，重启战端，借合纵之名，行吞并之实，要将各国重新拖入战火。”
姬延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关于整修城内水渠的奏报，眉头微蹙。来得真快！张仪的反击，果然狠辣精准。不动刀兵，却直指命脉。
“经济封锁，舆论孤立。”姬延轻声道，“张仪这是要困死寡人，让雒邑不战自乱。”
就在这时，司马庚也大步流星地闯入书房，脸上带着压抑的怒气：“陛下！城西粮市，今日粮价暴涨三成！据查，是几家原本承诺售粮给王室的大粮商，突然同时捂粮惜售，甚至暗中高价回购！城内已出现抢购之风，民情有些浮动！”
内外交困！张仪的计策，已经开始显现威力。外部商路被截断，内部市场立即产生连锁反应。那些刚刚用钱粮换了契券的商人，或许还持观望态度，但更多逐利的商贾，则敏锐地嗅到了危机和……更高的利润。
“可知缘由？”姬延看向司马庚，声音依旧平静。
“末将抓了几个粮行伙计拷问，他们只说是东家的命令。但……末将怀疑，背后有人散布谣言，说我雒邑即将被秦军围困，届时粮草断绝，现在囤粮，到时能卖出天价！”司马庚咬牙切齿，“定是秦国细作在兴风作浪！”
苏厉补充道：“臣也收到风声，有不明身份之人在接触王贲、李焕等人，言语间暗示，若他们肯反悔，带头索回‘投资’，并证明契券无效，秦国可保他们身家无恙，甚至许以将来在秦国之商贸便利。”
压力，如同潮水般从各个方向涌来，考验着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人心。
“陛下，是否要动用武力，强行平抑粮价，抓捕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司马庚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在他看来，非常时期，当用重典。
姬延却摇了摇头：“武力可压一时，压不了一世，更会寒了那些刚刚选择支持王室的人心。商人重利，天性使然。强行压制，只会将他们彻底推向对立面。”
他站起身，在略显逼仄的书房内踱了几步，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属于王宫的、略显荒芜的园圃上。
“他们不是要囤粮吗？好，寡人让他们囤。”姬延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司马将军，你立刻去做两件事。第一，将府库中新收上来的钱币，全部拿出，秘密派人去城内各家大小粮铺，不限量收购粮食，价格就按市价，他们涨多少，我们收多少！”
“什么？”司马庚愕然，“陛下，这岂不是助长奸商气焰，耗尽我们刚刚筹集的钱财？”
苏厉却是目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陛下之意是……？”
姬延解释道：“他们囤粮，是赌雒邑必被围困，赌粮价会无限上涨。寡人便跟他们赌一把！我们用真金白银，将他们能控制的流通之粮，尽可能吸入府库。他们见王室如此‘愚蠢’地高价收粮，只会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更加惜售，甚至可能向城外盟友借贷或调粮入城，企图赚取更大利润。”
他看向苏厉：“苏先生，你负责第二件事。将我们收购粮食的消息，有选择地放出去，尤其是要让王贲、李焕他们知道。同时，放出另一条消息：就说寡人已遣密使，成功说动齐国大商，不日将有一支规模庞大的粮队，借道魏境险要小路，秘密运粮入雒邑！记住，消息要模糊，但要显得确有其事，细节越少，想象空间越大。”
苏厉眼中精光大盛，已然明白了姬延的整个谋划：“陛下这是要……虚虚实实，引蛇出洞，再……釜底抽薪？”
“不错！”姬延斩钉截铁，“他们要赌，寡人就跟他们赌一把大的！等他们将大量资金和粮食都压在‘粮价暴涨’和‘雒邑被围’这个预期上时，便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
命令迅速下达。雒邑城内，出现了一幕奇景：一方面，市面上粮价节节攀升，恐慌性抢购时有发生；另一方面，王室府库的人却像不知钱贵一般，在各家粮铺大肆采购，有多少要多少。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让所有商人都摸不着头脑，但利益的驱使，让他们更加疯狂地围积粮食，甚至开始出现借贷囤货的现象。
王贲府邸内，几位大商人再次聚首，气氛却与上次在偏殿时截然不同。
“王公，这天子到底意欲何为？如此高价收粮，莫非真是病急乱投医？”李焕皱着眉头，他虽然换取了契券，但面对飞涨的粮价和秦国暗中的许诺，内心也开始动摇。
王贲眯着眼睛，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不像。这位天子，心思深沉，绝非庸主。他此举，必有深意。”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收到风声，天子已秘密从齐国搞到了粮食，不日就到！”
“什么？”几人皆惊。
“若齐粮真能入境，那现在这高价……”一个布商失声道。
王贲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狠厉：“风险越大，利润越高！就算有齐粮，数量未必够，时间也未必赶得及！只要我们掌控了城内大部分余粮，届时定价权就在我们手中！天子若要安稳，就得向我们低头！秦国那边……哼，不过是多一条退路而已。”
在巨大的利益和错综复杂的信息面前，人心的贪婪压过了理智的判断和对风险的恐惧。他们决定，加码！
几天后，雒邑的粮价已被推高到一个离谱的程度，民间怨声渐起。而众多粮商，包括王贲、李焕在内，库存和资金都已深度套牢在这“奇货”之上。
也就在这一天黄昏，一骑快马带着烟尘冲入雒邑，马上骑士浑身浴血，高举一枚令箭，直入王宫，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报！陛下！魏国边境守军突然异动，封锁了所有通往雒邑的小道！我们派往齐国方向的探马回报……回报说，并未发现任何大规模齐商粮队的踪迹！”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
那些押上全部身家囤积粮食的商人，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没有齐粮！退路被断！他们囤积的天量粮食，瞬间从奇货可居的金山，变成了可能烂在手里的负担！而王室府库，却在前几天，用他们“贡献”的钱财，收购了相当一部分流通的粮食！
王贲手中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惨白，喃喃道：“中计了……天子……好狠的算计……”
府库的钱并未耗尽，反而通过高价收粮，一定程度上稳定了部分民心，并掏空了许多投机商人的流动资金。如今，真相大白，恐慌的将不再是百姓，而是那些贪婪的商人！
姬延坐在书房内，听着苏厉的汇报，脸上无喜无悲。
“陛下，下一步我们该如何？是否趁机压低粮价，稳定民心？”苏厉问道。
姬延目光深邃，看向宫外那片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城市，缓缓道：“不急。让恐慌……再飞一会儿。现在，该是他们来求寡人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你去告诉王贲、李焕他们，寡人……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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