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海探险队遇袭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雒阳中枢激起了层层涟漪,却未能打乱那最深处的定力。德阳殿的书房内,气氛沉静如渊,唯有海图上的标记与程邈案头堆积如山的文献,无声诉说着暗流汹涌。
姬延并未立刻召集群臣大议,而是先将苏厉、程邈,以及刚刚从东海换防回京、对南海局势亦有了解的蒙恬,召入密室。蒙恬虽然以陆战见长,但其沉稳果决、善于筑城固守的特质,正合姬延下一步棋局所需。
“事情,诸位都已知晓。”姬延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三人,“‘鬼蛟’露头了。咬了我们一口,抢了点东西,留了块破牌子。苏卿,星罗海各方反应如何?”
苏厉早已备好说辞:“回陛下,遵照陛下前旨,田将军已将遇袭之事稍加润饰后放出风去。星罗海沿海与我交好的部落,多表同情与愤慨,几个大城邦首领还遣使至镇海城慰问,并保证在其势力范围内加强警戒。黑市上,关于袭击者身份的猜测五花八门,但‘鬼蛟’或‘深海会’之名,已开始频繁出现。我们抛出的悬赏,吸引了大量亡命徒和包打听的注意,几日来,黑冰台在各处据点收到的所谓‘线索’堆积如山,真伪难辨,但确有几条指向星罗海东南部几个以往关注较少的火山岛链。”
“反应符合预期。”姬延微微颔首,“蒙恬将军,你新从东海来,以将兵者眼光,看此次袭击,敌方意图何在?”
蒙恬抱拳,声音沉稳:“陛下,臣以为,敌之意图,至少有三层。浅层为劫掠:抢夺海图、记录,补充其自身导航资料,尤其是我朝探险队新测绘的未知区域信息,此乃其南下寻‘归墟之眼’所急需。中层为示威:向我朝及星罗海观望势力展示,他仍有能力发起攻击,并非完全销声匿迹,意在维持其阴影网络的影响力,甚至吸引更多投机者。深层……”他顿了顿,“或为试探,乃至诱敌。”
“诱敌?”程邈抬起头。
“不错。”蒙恬指向海图上遇袭区域,“此地偏处东南,远离我镇海城主要辐射范围与常巡航道,临近复杂火山岛链与多变洋流区,环境险恶,土着彪悍,正是设伏藏身的好地方。敌选择此地动手,且一击即退,未作纠缠,颇有章法。其所劫资料虽重要,但非核心机密(核心航道与重要据点图另有保密之法)。此举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挑衅——既让我方感到痛,又不至于痛到失去理智全军报复;既展示了存在,又未暴露真正核心巢穴。臣怀疑,其或有诱使我方派兵深入该区域清剿之意。彼时,彼可凭借地利与对环境的熟悉,或伏击我疲敝之师,或趁机在其他方向有所动作。”
姬延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蒙恬将军洞若观火。此正合朕之所虑。‘鬼蛟’此举,看似凶狠,实则色厉内荏,透着算计。‘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他越想引我去某个地方,我便越不能遂其愿。”
“那陛下之意,我们便忍下这口气,不予理会?”苏厉问。
“不。”姬延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冷冽而睿智的弧度,“忍气吞声,示敌以弱,反涨其气焰,令星罗海观望者心生轻视。大张旗鼓报复,劳师远征,则正中其下怀,徒耗国力,陷入被动。朕要的,是第三种方法——‘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他站起身,走到星罗海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遇袭的东南火山岛链区域,然后画了一个圈:“他不是在这里设伏咬人,想引我去吗?好,我就给他一个‘必须去’的理由,但去的不是我的主力,而是他不得不接的‘客’。”
“陛下的意思是……”蒙恬若有所思。
“他不是抢夺海图,急需南下路径信息吗?他不是散播‘秘宝’传说,吸引亡命徒吗?”姬延目光扫过众人,“那我们便送他一份‘大礼’。程邈。”
“臣在。”程邈连忙应声。
“你根据现有文献和对‘海脉’的研究,再结合星罗海东南部已知地理,可能推演出几条‘看似’合理、指向南方未知深海、且沿途标记有‘可能蕴含丰富海魄矿脉’或‘疑似遗民前哨遗迹’的‘理论航道’吗?要做得足够逼真,符合古海图风格和‘遗民’知识体系,即便被专家仔细研究,一时也难以轻易证伪,但实际……或通往绝地,或绕行歧途,或危险重重。”
程邈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彩,他本就是技术天才,立刻明白了姬延的意图:“陛下是说……制作一份假的‘秘图’,作为诱饵?”
“不止是诱饵。”姬延纠正道,“是一份精心烹饪、色香味俱全、让他明知可能有毒也忍不住想尝一口的‘盛宴’。这份图,要半真半假,真的部分足以取信于他(比如结合我们已经探索过的安全区域和部分真实但无关紧要的发现),假的部分则要指向我们希望他去的地方——比如,一片环境极度恶劣、风暴频仍、暗礁密布、远离主要航线和补给点的‘死亡海域’,或者,一个看似有遗迹、实则是我们预设战场的地方。”
苏厉倒吸一口凉气:“陛下此计,可谓毒……不,是妙绝!‘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 此乃将兵法诡道,用于无形!”
蒙恬也击节赞叹:“此乃‘上兵伐谋’之典范!不费一兵一卒,以一份图卷,便可调动敌人于股掌之间,令其自蹈死地!”
姬延继续部署:“制作此图,程邈主理,苏厉配合,调动皇家画院最好的仿古画师与作旧匠人,务必天衣无缝。完成后,不直接‘送’给他,那太假。”
“那如何……”
“让它‘偶然’被劫,或者被‘发现’。”姬延眼中闪烁着谋略的光芒,“选一支‘恰好’要前往星罗海东南部进行‘特殊勘测任务’的探险分队,规模适中,护卫‘看似’严密实则留有破绽。让他们‘不慎’在靠近火山岛链某处‘意外’搁浅或遭遇‘特大风暴’,慌乱中‘遗失’部分物资,其中就包括一个密封极好的铜筒,内装这份‘绝密海图’以及部分相关的‘研究笔记’(当然也是精心伪造的)。要确保‘遗失’过程自然,且有‘幸存者’逃回,报告损失,特别提到丢失了重要图卷。同时,黑冰台要在相应区域的土着和黑市网络中,适时放出风声:有周朝船队遭遇不幸,丢失了据说记载着‘南方宝藏’的古老海图云云。”
他看向苏厉:“记住,演戏要演全套。这支‘诱饵’分队的人员,需绝对可靠,知晓部分内情,能经受住盘问。‘遗失’地点,要选在‘鬼蛟’势力可能活跃、且便于其打捞或探查的区域。事后,要大张旗鼓地派出‘搜救’队伍,在那片海域反复搜寻,做出急切寻找丢失之物的姿态,进一步增加‘秘图’的可信度。”
苏厉听得心潮澎湃,又有些担忧:“陛下算无遗策。然‘鬼蛟’多疑,万一他不上当,或者得到图后,谨慎探查,发现破绽……”
“所以,这份图必须足够高明,直击其要害。”姬延看向程邈,“程卿,你可有把握?”
程邈沉吟片刻,郑重点头:“臣必竭尽全力!结合‘遗民’文献中的制图习惯、星象定位法,以及臣对海脉能量流向的推演,当能制作出一份足以乱真、且蕴含一定‘真实’危险(如指向真实存在的风暴区或复杂海况区)的图卷。即便他找其他懂行的人看,一时也难辨真伪。只是……若要指向特定区域作为预设战场,需对该区域有足够了解。”
“这个朕已有考虑。”姬延手指点向星罗海东南偏南一处被标记为“咆哮海盆”的区域,“田穰之前的探险报告提及,此地是数股强大洋流交汇处,海底地形复杂,常年风高浪急,气象诡变莫测,素有‘船只坟场’之称,周围较大岛屿稀少,土着罕至。更重要的是,程邈你之前的推算,此地可能处于某个‘海脉能量节点’的边缘,偶尔会有异常磁扰,影响罗盘。若将‘秘图’的最终指向,落在此地附近某个‘疑似有稳定能量反应、可能为遗民大型遗迹’的坐标……‘鬼蛟’若信,必倾力前往;而此地天险,正是天然坟场。”
蒙恬补充道:“我可提前数月,以勘测航道、设立避险标识为名,派遣数艘快船,悄无声息地对‘咆哮海盆’外围进行详细水文测绘,并选择一两处地势相对稍缓、便于隐蔽观察的荒岛,预置少量补给和观察哨。不必驻军,只需确保我们对那里了如指掌。”
“善!”姬延赞许,“这便是‘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我知其地险,而诱不知之敌入之。此计若成,无论‘鬼蛟’是亲自前往,还是派遣精锐力量,只要他踏入‘咆哮海盆’,便是蛟龙入网,猛虎归柙。天时(险恶海况)、地利(复杂环境)、人和(我暗敌明)皆在我手,可收一劳永逸之功!”
他环视三位重臣,语气斩钉截铁:“此计名为‘钓蛟’。程邈负责造‘饵’,务必精良致命;苏厉负责布‘线’,务必自然隐秘;蒙恬负责控‘竿’与‘收网’前的准备,务必稳妥周全。田穰在南海,全面配合,调动探险队与黑冰台网络,营造氛围,传导压力。各部紧密协同,细节反复推演,务求万无一失!”
“臣等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三人轰然应诺,眼中皆燃起炽热的火焰。陛下此计,将谋略运用到了极致,不动如山岳,动则如雷霆,真正展现了何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万里之外”的帝王心术。
密议之后,庞大的国家机器再次无声高效地运转起来。程邈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与演算图中,开始构思那份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致命诱饵”。苏厉则与黑冰台最核心的谋报专家,开始设计“遗失”剧本的每一个细节,挑选演员,安排舞台。蒙恬则悄然调拨人手物资,准备对遥远的“咆哮海盆”进行先期侦察。
雒阳城依旧繁华喧嚣,无人知晓,一场旨在彻底终结南海隐患、堪称艺术般的战略欺诈,已然拉开序幕。
然而,就在“钓蛟”计划紧锣密鼓推进之时,星罗海深处,那座阴暗的火山岛洞穴中,“鬼蛟”抚摸着刚刚由心腹拼死带回的、从周人探险队抢来的海图和记录,苍白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他的手指划过那些精细的等高线与洋流标记,最终停在一处被周人标注为“疑有强磁干扰,航向需修正”的区域,旁边还有个小字批注:“能量读数异常,类似‘龙三角’次级反应。”
“主公,这些图确实精良,尤其是这几处我们之前未知的浅滩和暗流……”一名懂得看图的手下兴奋道。
“鬼蛟”却冷哼一声,将图卷推开:“精良?太过精良了!周人探险队遭遇‘突然伏击’,‘仓促撤离’,为何这些核心海图却保存得如此完好?几乎毫发无损?还有这些记录,笔迹工整,条理清晰,像是在书房里整理好的,不像仓皇逃命时所携。”
他眼中闪烁着狐疑与狠戾的光芒:“姬延……田穰……你们是不是太小看我‘鬼蛟’了?这份‘战利品’,来得未免太容易,太‘完美’了些。”他拿起那块从袭击现场带回的、刻有多头海蛇的令牌碎片,在火光下仔细端详,“或者说……这本身,就是另一个局的开端?”
“那……主公,这些图,我们不用?”
“用,当然要用。”“鬼蛟”阴恻恻地笑了,“但不能全信,更不能急。传令下去,让‘深海会’下面那些投靠来的亡命徒和土着,按照这图上的一些次要线索,去‘探探路’。让他们去碰碰运气,也替我们……试试水深。至于真正的核心……”他看向洞穴深处那幅自己凭借记忆和零碎资料拼凑的简陋南方海图,“我们另辟蹊径。姬延,你想钓鱼?焉知我这‘蛟’,不是也想借着你这阵东风,找到真正跃过龙门之路呢?”
“钓蛟”之饵已开始制作,而“蛟”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一场智谋与耐心、欺诈与反制的更高层次对决,在星罗海的迷雾与波涛之下,悄然升级。程邈能否制造出完美到让疑心极重的“鬼蛟”也最终动摇的“诱饵”?“鬼蛟”又将如何应对这疑似陷阱的“馈赠”?而那片被选为终极战场的“咆哮海盆”,是否真的会如姬延所愿,成为这场持续数年恩怨的最终了断之地?棋局至中盘,落子愈发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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