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清晰而平稳。
他从柏林的社会结构讲起——战败后崩溃的旧帝国机器、数百万迷茫的退伍军人、陷入绝望的失业工人、以及那个在凡尔赛条约阴影下摇摇欲坠的魏玛共和国。
他讲述斯巴达克团最初那些英勇但注定失败的起义尝试,讲述自由军团的残暴镇压,以及德共高层最初对“立即夺权”的执着。
“那时候,革命像一团熊熊燃烧但毫无方向的野火,”林说道,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列宁,“热情可嘉,但缺乏持久的燃料和明确的方向。”
列宁微微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沿。
他没有打断,只是偶尔拿起茶杯抿一口,那双灰色的眼睛始终专注地注视着讲述者。
接着,林开始阐述战略转变的过程。
他谈到“毛细血管”组织理念——
不是通过一次宏大的起义夺取政权,而是在工厂车间、工人社区、退伍军人团体中建立起无数微小的、相互联系的组织细胞。
他谈到与迈尔少校这样的前军官的接触,谈到如何将军事经验与工人运动结合,谈到“持久战”思想在德国城市环境中的创造性运用。
“柏林战役的胜利不是终点,”林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恰恰相反,控制柏林只是我们斗争的一个阶段,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暂时的阶段。”
办公室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安娜和莉泽洛特交换了一个眼神,格特鲁德的铅笔在纸上停顿了一瞬。
连威廉·皮克都稍稍坐直了身体——
虽然这是代表团内部共识,但在列宁面前如此直白地承认“胜利是暂时的”,仍然需要勇气。
但列宁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继续听着,目光中透出深思的神情。
“魏玛政权不会容忍一个红色的柏林长期存在,”林继续说道,“协约国更不会。”
“随着《凡尔赛条约》的执行和国内外反动势力的重新集结,更大的围剿迟早会到来。”
“我们必须做好再次转入地下的准备,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柏林的控制区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而是培养干部、积累经验、锻炼队伍的‘革命根据地’——一个可以在必要时放弃,但经验永远不会丢失的战略训练场。”
列宁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评价林的判断,而是转向威廉·皮克:“皮克同志,你怎么看?”
“党内对这个战略有共识吗?”
皮克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列宁同志,经过多次讨论和斗争实践,中央委员会绝大多数同志已经接受了这一判断。”
“罗莎·卢森堡同志最初有所保留,但她在亲身参与了组织建设和柏林战役后,已经转变了看法。”
“我们认为,过早宣布成立全国性苏维埃政权,只会让我们成为所有反动势力的靶子。”
“那工人群众呢?”
列宁追问,“他们愿意接受这种‘暂时的胜利’吗?”
“工人们浴血奋战夺取了柏林,现在告诉他们可能要再次放弃,情绪上能接受吗?”
这次是瓦尔特回答:“我们通过工人委员会进行了充分解释。”
“列宁同志,德国的工人经历过1918年十一月革命的失败,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盲目行动的危险。”
“当我们向他们展示具体的计划——如何保存力量、如何继续斗争、如何在未来更有利的条件下夺取决定性胜利——绝大多数同志是理解的。”
“更重要的是,”格特鲁德·诺依曼鼓起勇气补充道,她的手微微颤抖,但声音坚定,“我们让工人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成果。”
“工厂委员会接管生产后,工人的工作条件改善了,工资提高了,他们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生产的主人。”
“这种切身体验比任何口号都更有说服力。”
“工人们知道,即使暂时转入地下,这些成果也不会轻易丢失——因为管理工厂的知识和经验已经在他们自己手中。”
列宁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他看向格特鲁德:“诺依曼同志说得很好。”
“革命的物质基础比革命的口号更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扫过所有德国同志,“所以你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和组织准备,迎接下一阶段更艰苦的斗争。”
“是的,列宁同志,”皮克代表所有人回答。
列宁靠在桌沿上,双手抱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他半边脸庞,另一侧则隐在阴影中。
办公室安静下来,只有书架旁那位秘书翻动文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克里姆林宫钟楼的报时声。
十一点整。
“那么,”列宁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略微低沉,“当你们再次转入地下,不可避免地要与那些已经被社会民主党右翼控制、甚至彻底反动的工会打交道。”
“那些工会领袖可能会配合当局镇压革命工人,可能会散布改良主义幻想,可能会成为工人阶级内部的破坏力量。”
“面对这种情况,你们打算怎么做?”
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德国工人运动最敏感、最复杂的痛点。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林。
林没有立即回答。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让思绪在脑海中完整成形。
茶杯放回茶几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列宁同志,”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而有力,“猎人不会因为森林里有猛兽就不去打猎。”
“恰恰相反,正因为森林里有猛兽,猎人才更需要进入森林,保护那些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清除对森林生态构成威胁的破坏者。”
这个比喻让列宁嘴角微微上扬。
林继续阐述:“那些被反动分子控制的工会,里面的普通工人大多数是我们的阶级兄弟。”
“他们不是敌人,而是受骗者、迷茫者、被错误领导引入歧途的人。”
“社会民主党右翼领袖背叛了革命,但普通会员不应为此承担罪责。”
“那具体策略呢?”
列宁追问,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区别对待,分化瓦解,”林回答道,“对于上层叛卖革命的领袖,我们要揭露他们的真面目,在工人群众中孤立他们。”
“对于中下层干部和普通会员,我们要深入他们中间,用具体的事实和对比来开展工作——”
“比如说对比柏林工人委员会管理的工厂与资本家工厂的待遇,对比革命工会与社会民主党官僚工会的行动。”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坚定:“最重要的是,先锋队必须承担起责任。”
“作为工人阶级中最有觉悟、最有组织、最有战斗力的部分,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把那些受反动分子欺骗的工人同志从泥潭中拉出来。”
“这不是可做可不做的选择,而是革命先锋队的天职。”
“如果我们因为困难就放弃这些工人,那我们就背叛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列宁笑了。
那不是礼节性的微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赞许和认可的笑。
他点了点头,目光中闪烁着某种深意:“说得很好,林同志。”
“非常务实,又非常有原则性。”
他转向皮克和其他人,“同志们,我们有一位出色的战略家。”
皮克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拉狄克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谈话转向了更具体的问题。
列宁询问了柏林的粮食供应情况、工人武装的训练状况、与农村的联系建立程度、对青年和妇女工作的开展方式。
德国代表团的每位成员都有机会发言,分享自己在各自领域的经验和思考。
列宁的提问总是精准而深刻。
他不仅关注宏观战略,也关心最微小的实践细节。
当安娜谈到在工人社区组织妇女识字班时,列宁详细询问了教材内容、授课方式、以及如何将识字教育与阶级意识启蒙结合。
当莉泽洛特提到她正在整理柏林战役的战术总结时,列宁立即要求她完成后寄一份副本到莫斯科。
“我们需要从一切斗争中学习,”列宁认真地说,“每一场战斗,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是宝贵的经验。”
“而你们在柏林进行的城市人民战争,对未来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斗争都有借鉴意义。”
窗外的阳光逐渐爬升,办公室里的光线角度发生了变化。
秘书悄无声息地进来换了两次茶水,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四十分。
终于,列宁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同志们,今天的谈话非常有收获。”
“感谢你们分享这些宝贵的经验。”
他与每个人再次握手,“下午的参观行程已经安排好,希望你们在莫斯科能有更多收获。”
代表团成员们依次起身,向列宁道别。列宁将众人送到办公室门口,当皮克最后一个走出门时,列宁忽然开口:“林同志,请稍留片刻。”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单独请教。”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皮克看向林,林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点了点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列宁和林两个人。
列宁走回办公桌后,但没有坐下。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林,望着窗外克里姆林宫的内院。
冬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坐吧,林同志,”列宁没有转身,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没有询问,只是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分钟,列宁转过身来。
他没有回到办公桌后,而是走到林对面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上面放着已经冷掉的茶具。
列宁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镜片。
没有眼镜的遮挡,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消瘦,眼角的皱纹也更加明显。
但那双灰色的眼睛依然锐利,目光直视着林。
“我想问你一个关于你个人的问题,”列宁重新戴上眼镜,语气变得随意,像是在聊家常,“这个问题就是:”
“你为什么至今仍然是德国共产党的党外顾问,而不是正式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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