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小星星的书桌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方格。他醒来时,脑海里还回荡着昨天老人们的歌声,像晨雾一样缭绕不散。躺在床上仔细听,家里很安静——今天是周日,爸妈还没起床。但这安静里其实藏着很多细微的声音:冰箱每隔一阵子“嗡”地启动一下,水管里偶尔有水流过的“咕噜”声,窗外早起的鸟儿在啾啾鸣叫。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晨光坐到书桌前。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他昨晚标记的音频文件,一个个色块排列着,像彩色的积木。他戴上耳机,按了播放键。
耳机里立刻涌出昨天聚会的声音。不是从开头,而是他标记的一个片段——张奶奶朗诵《茉莉花》的前几秒,能听到背景里有人轻轻咳嗽,椅子轻微挪动,然后那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小星星闭上眼睛。在安静的清晨听这段录音,感觉和昨天在现场完全不同。少了视觉的干扰,耳朵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了昨天没注意到的细节:张奶奶吸气时轻微的气流声,某个字尾音里微微的颤抖,还有朗诵完后的那半秒钟寂静——不是完全的安静,而是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期待。
他反复听这一段,像品味一块复杂的糖,每一遍都能尝出不同的味道。
厨房传来动静,是林绵起床了。小星星摘下耳机,走到厨房门口。妈妈正在烧水,水壶里发出越来越响的“嘶嘶”声,预示着水快要开了。
“妈,早。”
“这么早就起了?”林绵回头看他,“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声音。”
水开了,林绵冲了两杯蜂蜜水,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甜水流进喉咙,小星星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今天打算怎么做?”林绵问。
“我想先听一遍所有的录音,把最打人的片段挑出来。”小星星用了爸爸常说的“打人”这个词——意思是能打动人心。
“三个多小时呢,得听到什么时候?”
“慢慢听。”小星星很坚定,“不能漏掉任何好东西。”
霍星澜也起来了,穿着睡衣在阳台上伸懒腰。晨光给他镀了层金边,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
“爸,你今天忙吗?”
“不忙,怎么了?”
“你能帮我听听吗?我一个人听,怕错过什么。”
霍星澜想了想:“行,上午我没事。不过我得先声明,我对音乐可不在行,就是普通听众的感觉。”
“要的就是普通听众的感觉。”小星星说。
早餐是简单的面包和牛奶。小星星吃得很快,心思已经飞到电脑前了。饭后,父子俩并排坐在书桌前,戴上了同一副耳机的一左一右两个听筒。
“从哪儿开始?”霍星澜问。
“从头,从老人们陆续进来的环境音开始。”
小星星按下播放键。
耳机里传来空旷房间的回音,脚步声由远及近,椅子拖动的声音,老人们互相打招呼的寒暄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有些杂乱,但能让人立刻想象出那个场景。
“停一下。”霍星澜忽然说。
小星星暂停。
“刚才那段,有个老人的笑声,特别爽朗,像打雷一样。”霍星澜说,“这个笑声可以单摘出来,放在开头,一下子就能把人带进去。”
小星星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时间点。他之前听的时候,注意力全在歌声上,没太在意这些背景音。现在和爸爸一起听,才发现这些看似杂乱的声音里藏着这么多宝贝。
继续播放。歌声响起来了,是那首厂歌。霍星澜听得很专注,眼睛微微闭着。歌唱到一半时,他忽然睁开眼:“这里,有个老爷爷的声音特别低,像大提琴在底下垫着。虽然跑调了,但很有味道。”
小星星把进度条拉回去重听。果然,在整齐的合唱声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太合拍,但那种笨拙的认真劲儿反而更动人。
“这种‘不完美’的声音反而最真实。”霍星澜说,“做作品的时候,别把什么都修得太整齐。有点毛边,才像活的东西。”
这个观点小星星记下了。他原本打算把跑调的地方修一修,现在决定保留原样。
他们就这样一段段地听,一段段地讨论。三个多小时的录音,听到中午才听完一半。林绵敲门进来:“该吃饭了,耳朵也该休息了。”
午餐是昨天的饺子煎了一下,配小米粥。煎饺子比煮饺子多了层脆皮,咬下去“咔嚓”响,里面还是软的。小星星一边吃,一边跟妈妈讲上午的发现。
“有个老奶奶,唱歌时声音很轻,但每次到‘明天’这个词时,会突然亮一下。”他比划着,“就像……就像黑暗中突然划亮一根火柴。”
“那是因为她相信明天。”林绵说,“人相信什么,声音里就带着什么。”
这话很深,小星星慢慢嚼着饺子,琢磨着。他想,也许这就是刘爷爷说的“气”——声音里的那股精气神。
下午继续听。听到采访片段时,霍星澜好几次摘下眼镜擦眼睛。
“这位爷爷说他第一次开机床手抖,”霍星澜说,“让我想起我画第一张设计图的时候,手也抖,怕画坏了。其实手抖不要紧,心不抖就行。”
最打动他们的是那位不能出声的老奶奶那段。当她说“我在心里唱呢”时,霍星澜沉默了很久。
“这段一定要用上。”最后他说,“而且不能加任何背景音乐,就让她干巴巴的声音在那里。有时候,最简单的陈述最有力量。”
全部听完已经是傍晚。窗外天色暗下来,楼房里陆续亮起灯。小星星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点和备注:3分12秒,张奶奶清嗓子;7分45秒,集体笑声;22分30秒,王师傅起调起高了后的自嘲……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霍星澜问。
“我想做一个十五分钟左右的作品。”小星星说,“有开头,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尾。像讲一个故事。”
“那就得构思了。不是把所有好听的片段堆在一起,而是要有起承转合。”
晚饭后,小星星没有立刻动手剪辑,而是拿出纸笔,开始画结构图。他画了一个时间轴,从0到15分钟,在上面标注可能放什么内容。
开头30秒:环境音,老人们的笑声,刘师傅的开场白。
接着2分钟:第一首歌的高潮部分,不完整,就几句,让人一下子进入状态。
然后3分钟:采访片段,老人们回忆青春。
再来4分钟:几首歌的精彩段落串联,有激昂的,有抒情的。
高潮部分3分钟:张奶奶的朗诵,配上那位在心里唱歌的老奶奶的话。
结尾2分钟:《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最后一段,渐弱,留下回音。
最后30秒:安静,只有极细微的环境音,然后结束。
画完这个草图,他拿给爸妈看。林绵看了说:“像一首诗,有节奏,有呼吸。”
霍星澜则指着高潮部分:“这里,朗诵和‘在心里唱’放在一起,会产生化学反应。一个是有声的极致,一个是无声的宣言,对比着来,效果会加倍。”
得到肯定,小星星有了信心。但他没有马上开始剪辑——爸爸说过,好的想法要放一放,睡一觉可能又有新灵感。
睡前,小雨打来了电话。
“我画了几张昨天聚会的速写,明天带给你看。”
“好啊。小文和小宇呢?”
“小文在写文字说明,小宇在整理照片。他说有一张照片特别棒,是阳光照在老人们脸上,每道皱纹都在发光。”
挂了电话,小星星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他发现,听录音和现场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现场是立体的,全方位的;录音是平面的,但更聚焦。就像看照片和看实景的区别——照片虽然失去了三维,但能定格某个瞬间的精华。
第二天上学,四个孩子一见面就凑在一起。小雨带来了她的速写本,上面用炭笔画了十几张聚会场景:老人们唱歌时仰起的脸,孩子们录音时专注的表情,阳光透过窗户的光柱,甚至画了声音的波纹——她用虚线表现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样子。
“这张,”小雨指着一张画,“我想作为专辑的封面。老人们围成半圆,嘴巴张开,声音的波纹从他们口中荡漾出来,在中心汇合。”
画得很抽象,但意境很美。小星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小文拿出了她写的文字。不是简单的说明,而是像散文一样的感受:
“当二十三个苍老的声音合在一起,时间突然有了形状。那形状不是直线,是螺旋——从青春的起点一路旋转而来,每一圈都留下痕迹。歌声是痕迹里开出的花。”
“有的声音沙哑了,像用久的砂纸;有的声音颤抖了,像秋风中最后的树叶。但这些不完美让歌声更真实——真实的东西,从来不是光洁无瑕的。”
小宇的照片洗出来了。他选了六张最精彩的:一张是老人们合唱时的全景,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张是特写,一位老爷爷闭着眼睛唱歌,眼角的皱纹像涟漪;一张是小星星录音时的侧影,耳朵几乎要贴到录音笔上……
“这些照片可以做成小册子,和声音专辑配套。”小宇说。
大家越讨论越兴奋。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积累了这么多材料,这么多想法。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珍珠串成项链。
放学后,他们决定去周老师办公室,汇报进展。
周老师正在批改作业,听他们说完,眼睛亮了起来。
“你们这个项目,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普通的学生作业了。”她说,“我有个建议——要不要联系学校的广播站?他们每期节目需要素材,你们的录音可能很适合。”
“广播站?”小星星从没想过这个。
“对,让全校同学都能听到。而且广播站有专业的设备,可以帮助你们做更好的剪辑。”
这个提议让大家又惊又喜。学校的广播站在他们心中是很神圣的地方——每天课间,那个清澈的广播员声音会传遍校园的每个角落。
“可是……我们的水平够吗?”小文有点担心。
“够不够,试了才知道。”周老师说,“这样吧,我认识广播站的指导老师,明天我带你们去见见。”
从办公室出来,四个孩子走路都轻飘飘的。小宇说:“要是真能在广播站播出,我爷爷肯定会特别骄傲——他的歌声在校园里回荡!”
“不止校园,”小文说,“广播站的声音能传到操场,传到食堂,传到每间教室……”
小星星想象着那个场景:课间操时间,全校同学听到老人们苍老而有力的歌声。那会是什么感觉?那些每天埋头学习的同学们,会停下脚步倾听吗?会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吗?
回家路上,他特意绕道去了老年活动中心。不是想进去,就是站在外面看了看。下午的活动中心很安静,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缓慢得像慢镜头。二楼那间活动室的窗户关着,玻璃反射着夕阳的金光。
他想,同样的空间,昨天还充满歌声,今天就恢复了平静。但那些声音没有消失,它们被录下来了,就像把一杯水冻成了冰,形态变了,本质还在。
到家时,林绵正在试做新菜——蒜香排骨。厨房里飘出浓郁的蒜香和肉香,油锅里“滋滋”的响声此起彼伏。
“回来啦?今天怎么样?”
小星星讲了广播站的事。林绵一边给排骨翻面一边说:“这是好事。不过你们要做好准备,广播站的要求可能比较高。”
“周老师说明天带我们去见指导老师。”
“那今晚得好好准备准备。”林绵把炸好的排骨捞出来,“把你们最好的作品片段准备好,人家要看真本事。”
晚饭时,小星星没什么心思吃饭,满脑子想着明天见面的事。霍星澜看出他的紧张,给他夹了块最大的排骨。
“紧张什么?最坏的结果就是人家说不行。不行又怎样?你们继续做自己的就是了。”
“可是……如果真能上广播站,就能让更多人听到了。”
“那就尽力争取。但记住,做事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认可,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值得做。”霍星澜说,“你们录老人唱歌,是因为那些声音值得被记住。广播站播不播,都不改变这个事实。”
这话让小星星心里踏实了一些。是啊,从一开始,他们做这件事就不是为了获奖或出名,只是因为那些声音太珍贵,舍不得让它们消失。
饭后,小星星打开电脑,开始剪辑一个五分钟的“精华版”。他选了最打动人心的几个片段:刘师傅的开场白,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的高潮部分,张奶奶的朗诵,还有那句“我在心里唱呢”。把这些片段巧妙地拼接在一起,中间用短暂的环境音过渡。
剪辑到一半时,他遇到了难题——不同片段的音量不一样,有的太响,有的太轻。试了几次调整,效果都不太自然。这时霍星澜走进来,看了看他的操作。
“你这样硬调不行。”霍星澜说,“声音不是孤立的,它有环境。你在活动室里录的声音,和在小房间里录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不一样。要保留这种空间感。”
“那怎么办?”
“加一点混响。”霍星澜说得很轻巧,“不过你们那个简单软件可能没有这个功能。明天去广播站看看,他们肯定有专业设备。”
小星星只好先放下这个问题,专心把片段顺序排好。排完后他试听了一遍,虽然音量和空间感不统一,但情感的流动是顺畅的——从激昂到深情,从集体到个人,最后落在那个安静的结尾上。
听完,他自己都有些感动。那些零散的声音,经过编排后真的在讲故事,讲一群老人和他们的青春,讲声音如何超越时间。
睡前,他把这个五分钟的版本发给了小伙伴们,让大家提意见。很快,回复来了。
小雨:“听到张奶奶那段我哭了。能不能在朗诵前加两秒钟的安静?让听众有个准备。”
小文:“结尾结束后,留五秒完全的安静再关掉。有时候沉默比声音更有力量。”
小宇:“我爷爷听了,说真好。他问能不能加一句他的口白?就是简单说‘这是我们的青春’。”
小星星一一记下。特别是小宇爷爷的建议,他觉得特别好——让老人自己说一句话,比任何解说都更有力。
第二天,小星星醒得比闹钟还早。天刚蒙蒙亮,他就睁开了眼睛。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清晨的声音:送奶工电动车的声音,远处垃圾车压缩垃圾的闷响,更远处似乎有火车经过……这些声音和即将要见面的广播站,和老人们的歌声,在他心里交织成复杂的期待。
早餐时,林绵特意煎了荷包蛋,蛋黄煎得嫩嫩的,一戳就流出金色的汁液。
“多吃点,今天需要能量。”
小星星吃得很认真。他知道,今天可能是一个转折点——从自己小打小闹,走向更正式的呈现。
上学路上,四个孩子会合了。每个人都有些紧张,话比平时少。小雨检查了三遍她的画有没有带齐,小文把文字稿默念了好几遍,小宇一直摸着他相机的存储卡,小星星则紧紧抱着装了音频文件的U盘。
第一节课是数学,小星星难得地走神了。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想,如果广播站真的接受了他们的作品,这些树叶的声音,会不会有一天也值得被录下来?校园里的声音太多了——上课铃,读书声,操场上的喧哗,食堂碗筷的碰撞……
下课铃把他从遐想中拉回来。周老师走进教室,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四个孩子跟着她走出教室,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教学楼另一端的广播站。
广播站在顶楼,门口挂着“校园之声”的牌子。推门进去,里面比想象中小,但设备很多——调音台,话筒,耳机,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图。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正在调试设备,看见他们,抬起头笑了。
“周老师,这就是你说的那几个孩子?”
“对,李老师,麻烦您给看看他们的作品。”
李老师看起来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很好听,不愧是广播站的指导老师。他让大家坐下,小星星递上U盘。
“我们做了一个五分钟的精华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李老师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文件。他没有立刻播放,而是先看了看波形图,点点头:“录音质量不错,底噪控制得可以。”
然后他戴上专业耳机,按下播放键。
接下来的五分钟,广播站里很安静。李老师闭着眼睛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打着拍子。小星星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想从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李老师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听完,李老师摘下耳机,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小星星来说像几个小时那么长。
“你们多大了?”李老师忽然问。
“五年级。”小星星回答。
李老师笑了,笑容很温暖:“五年级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了不起。”
四个孩子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都有光。
“不过,”李老师话锋一转,“作为广播节目,还有些地方可以改进。”
他从专业角度提了几点建议:音量要统一,空间感要调整,片段之间的过渡可以更自然。他还教了他们一个技巧——“声音叠化”,就是让前一个声音慢慢变弱的同时,后一个声音慢慢变强,像电影里的淡入淡出。
“最重要的是,”李老师说,“你们想通过这个作品表达什么?光是好听还不够,要有内核。”
小星星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想让大家听见,那些被忽略的声音里,藏着真实的历史和活生生的人。”
李老师眼睛一亮:“这个想法很好。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合作做一期特别节目。不只播放你们的录音,还可以请你们来广播站,现场讲述这个项目的故事。”
这个提议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小星星愣住了,小雨张大了嘴,小文抓紧了笔记本,小宇的相机差点掉地上。
“真……真的可以吗?”小星星问。
“为什么不可以?”李老师说,“校园广播不应该只是播通知、放音乐,也可以有这样的深度内容。让同学们听听爷爷奶奶辈的故事,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周老师在一旁微笑,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从广播站出来,四个孩子像踩在云朵上。走廊里其他同学匆匆走过,准备上下一节课,但他们感觉自己和这些日常的喧嚣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膜那边是普通的学生生活,膜这边是一个刚刚打开的、充满可能性的新世界。
“我们……真的要上广播了?”小雨小声问,好像声音大了就会把这个美梦惊醒。
“李老师是这么说的。”小文翻开笔记本,把刚才的对话记下来,生怕忘了任何一个字。
小宇已经开始规划:“我要拍一张我们在广播站的照片,给我爷爷看!”
小星星没说话,他在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李老师给了他们两周时间准备,要做出一个完整的十五分钟节目,还要准备讲述的内容。时间很紧,但心里很满——那种被认可、被期待的满满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像按了快进键。
每天放学后,四个孩子就泡在广播站。李老师给了他们钥匙,允许他们在非播音时间使用设备。那些专业设备一开始让他们手足无措——调音台上密密麻麻的推子和按钮,像飞机驾驶舱一样复杂。
“别怕,慢慢来。”李老师很有耐心,从最基础的教起,“这个推子控制音量,这个旋钮调整高低音,这个是混响……”
小星星学得最认真。他发现声音处理就像做菜——同样的食材,不同的火候、调味、搭配,做出来的味道天差地别。他学会了让合唱声更饱满,让独白声更清晰,让过渡更自然。
小雨在广播站的角落里支起了画架。她画广播站的内部结构,画孩子们操作设备的样子,还画了一张想象中的声波图——不是冷冰冰的技术图形,而是像藤蔓一样缠绕生长,在关键节点开出声音的花。
小文负责写稿子。不只是节目的解说词,还有他们四个人要说的内容。她写得特别用心,每一句都反复推敲:
“当我们第一次按下录音键时,我们只是想留住一些好听的声音。但渐渐地,我们明白了,我们留住的不是声音,是声音里的记忆,记忆里的人。”
“那位奶奶说她‘在心里唱’。这句话让我们想了很久——原来最响亮的歌声,不一定需要嗓子;最珍贵的记忆,不一定需要言语。”
小宇则用广播站相对专业的录音设备,重新录了一些环境音:校园早晨的读书声,课间操的广播声,放学时校门口的喧哗声。他说:“把这些声音和老人们的歌声放在一起,就像过去和现在的对话。”
一周后的晚上,小星星把初步完成的作品带回家试听。晚饭后,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关了灯,只留一盏落地灯,营造出听广播的氛围。
音乐响起——不,不是音乐,是清晨老年活动中心的环境音。然后是老人们的谈笑声,刘师傅的开场白,歌声渐起……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是五秒钟的完全安静,然后“咔”的一声轻响——模拟老式录音机停止工作的声音——节目结束。
灯重新打开时,小星星看见妈妈在擦眼角。
“真好。”林绵说,“特别是中间那段,张奶奶朗诵时背景里隐约有其他老人的哼唱声,那种感觉……像很多个灵魂在轻轻应和。”
霍星澜的评价更专业一些:“结构完整,情绪有起伏。不过开头部分可以再紧凑点,三十秒内必须抓住听众的耳朵。”
小星星都记下了。他发现,每一次听,都能发现可以改进的地方。这大概就是创作的乐趣——永远没有完美,但永远可以更好。
离播出还有三天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下午,他们正在广播站做最后的调整,周老师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但腰板挺得笔直。
“孩子们,这位是陈校长。”周老师说。
小星星他们连忙站起来。陈校长是学校的名誉校长,已经退休多年,但偶尔还会回学校看看。他们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见过。
“我听周老师说了你们的事。”陈校长声音洪亮,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能让我听听你们的作品吗?”
小星星赶紧播放。陈校长闭上眼睛听,听得很专注。当听到《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时,他轻轻跟着哼起来,手指在拐杖上打着拍子。
听完,陈校长睁开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工厂待过。”他说,“虽然不是工人,是技术员,但那些声音,我熟悉。车床的轰鸣,下班铃声,食堂的喧哗……你们的录音,让我想起了很多。”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在节目最后,加一段我的话?不长,就几句。”
孩子们当然同意。陈校长坐到话筒前,没有稿子,就即兴说了几句:
“孩子们,听到这些歌声,我想起一句话:我们留不住时间,但可以留住时间里珍贵的东西。你们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用你们的方式,留住了一代人的记忆。这些声音会消失,但你们让它们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活着。谢谢你们。”
这段话录得特别好,陈校长的声音里有种穿越时间的厚重感。小星星决定把这段话放在节目的最后,作为总结,也作为祝福。
播出前一天晚上,小星星紧张得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遍遍过流程:明天上午第二节课后,二十分钟的课间操时间,节目准时播出。他和伙伴们会在广播站,李老师会在旁边指导,周老师会来听,可能还会有其他老师……
他爬起来,打开任务笔记本,写下了播出前夜的感受:
“明天,回声将正式响起。
“从一个小小的想法,到一次录音,到一个作品,再到校园广播——这条路我们走了两个月,却像走过了很长的时间。
“陈校长说我们在留住珍贵的东西。我想,我们留住的不仅是声音,更是一种态度——认真倾听的态度,珍视记忆的态度,相信每个平凡声音都值得被记住的态度。
“光的河流明天将流经整个校园。老人们的歌声,我们的讲述,陈校长的寄语,都将成为这条河的一部分。它会流进每间教室,每个角落,流进听见它的每个人的耳朵里。
“桥已经搭得很长了。从老工厂到老年活动中心,从我们家到学校,现在又要延伸到整个校园。每个走过这座桥的人,都会留下一点什么——一声叹息,一句感慨,或者只是片刻的静默倾听。
“而我,从那个只是觉得冲床声好听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声音的收集者、整理者、讲述者。这个过程像一颗种子慢慢发芽,我自己也在跟着一起生长。
“夜深了,远处工地上还有夜班施工的声音。那些工人们可能不知道,明天会有一群老人的歌声,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进正在沉睡或醒着的人的梦里。
“晚安,所有即将响起的回声。
“晚安,所有准备倾听的心灵。”
写完,他走到窗边。夜空很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小星星。爸爸说,取名时希望他像星星一样,即使微小,也能发出自己的光。
现在他觉得,自己收集的那些声音,也是一颗颗星星。单独看,每颗光都很微弱;但聚在一起,就能照亮一片记忆的夜空。
明天,这片星空将在校园里亮起。
而他,准备好成为那个点亮星星的人。
回到床上,这次他很快睡着了。梦里,他看见老人们的歌声变成闪闪发光的音符,从广播站的天线发射出去,像烟花一样在校园上空绽放,然后缓缓落下,落在操场上,落在教室里,落在每个同学的肩上。
那些音符落地后,开出了小小的花。
花朵在春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说:听见了吗?我们都曾这样活过,这样歌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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