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滩蠕动的墨迹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打量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然后,又缓缓沉寂下去,等待着下一个无人记起的夜晚。
秋收在即,田埂间的稻浪翻滚着金黄的喜悦,村庄里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消息是从隔壁李家村逃出来的一个货郎口中传出的,他丢了货担,疯疯癫癫地闯进村子,脸上满是抓痕,嘴里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影子……影子吃人了……”
李家村遭了“影祟”。
那是一种专噬记忆的阴物,无形无质,只在月光下拉长的影子里滋生。
中祟者不会立刻死去,却比死亡更可怕。
他们会先忘记最亲近的人,再忘记回家的路,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彻底遗忘,变成一具具呆坐在屋中,对任何事都毫无反应的活尸。
消息传来时,小满正在学堂里,教几个刚启蒙的孩童在沙盘上写字。
当“影祟”和“遗忘”两个词钻入耳朵,她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手中用来划平沙面的木尺“啪”地掉在地上。
她曾在祝九鸦留下的残卷上见过类似的记载——‘名消则魂散,忆断则光灭’。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字句的分量。
名字的力量,源于“记忆”。
若世上再无人记得,那写在纸上、刻在骨上的字,便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笔画。
祝九鸦和容玄留下的那点微光,就会彻底熄灭。
“不许忘!”
小满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哑的低吼,吓了所有孩子一跳。
她抓起半截炭条,冲到院墙边,不顾粗糙的土墙磨破手指,疯了般一遍又一遍地疾书。
祝九鸦。祝九鸦。祝九鸦……
十余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墙背的名字,像是烙印一般刻在墙上。
她喘着粗气,转身对那些吓坏了的孩子们喊道:“写!写你们爹娘的名字!写你旁边人的名字!写下来,然后大声念出来!”
孩子们被她的气势所慑,纷纷拿起树枝,在沙盘上、在泥地上,笨拙地写下了一个个名字,然后用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喊。
“我叫王二狗!”
“我阿娘叫秀莲!”
“这是李大毛!”
当晚,夜色如墨。
小满将白天收集的,写满了全村人名字的黄麻纸,一张张仔细地折成小小的纸船。
她来到村头的小溪边,将那些承载着记忆的小船一只只放入水中。
溪流呜咽,载着这点点属于凡人的星火,颤颤巍巍地,漂向被黑暗笼罩的邻村。
村中祠堂,灯火通明。
老塾师将旱烟杆重重磕在桌上,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一簇怒火。
“封村?锁路?你们是要学百年前的朝廷,把他们活活困死在里头吗!”
桌边,几个村中耆老满面愁容,其中一人低声道:“塾师,那可是影祟!沾上了就没救了。我们……我们总得为自己村里这几百口人着想啊。”
“着想?”老塾师怒极反笑,他颤抖着手指,指着祠堂外那些刻着名字的门楣,“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我们凭什么能安稳地坐在这里?是靠祝姑娘留下的‘记名’之法!当年李家村的人怎么笑我们的?笑我们不信神佛,去信一个凶巫,是自甘堕落!”
他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
“如今,他们遭了难,我们却因为怕牵连就关门闭户,见死不救!那我问你们,我们和那冰冷冷的鬼祟,又有什么分别!我们这颗心,岂不是比鬼更冷!”
一番话,掷地有声,砸得满堂死寂。
最终,无人再敢言封村。
老塾师当即决定,从村中挑选十名识字且胆大的青年,连夜驰援。
他们不带刀剑符箓,只带一样东西——“名册纸”。
那是几十张用细麻线穿订起来的厚纸,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全村老少的姓名,甚至在一些名字后面,还用小字写着“盼平安”、“早归”之类的祝福语。
制作名册纸时,有人提议:“光写字怕不够,那些人连字都不认得了。”
小满默默拿起一把小刀,在每一张纸的一角,细细地刻下不同的痕迹——有的是波浪线,有的是三角,有的是圆圈。
“摸得到的,才记得住。”她说。
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强的“武器”。
小满执意要跟着去。
她小小的身躯站在十名壮硕的青年中间,显得格外单薄。
有人劝她留下,她却只是从怀里掏出那片漆黑的乌鸦羽毛,紧紧攥在手心,仰头道:“我带光去。”
众人不解她话中含义,可见她眼神坚定,竟无人再忍心阻拦。
当踏入李家村地界的瞬间,一股令人牙酸的阴冷扑面而来。
这里静得可怕。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却能从门缝窗隙间看到呆坐的人影。
墙上、门上那些曾经用朱砂或锅底灰画下的辟邪符咒、神仙名讳,此刻已全数褪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所有的灵性。
“分头行动!挨家挨户地敲门!”领头的青年高喊一声,强压下心中的恐惧。
小满跟着两人,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屋里,一对中年夫妻并排坐在桌边,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对闯入的生人毫无反应。
青年硬着头皮,将一卷“名册纸”塞到那男人手里,大声道:“看着!念出来!随便念一个!”
男人木然地抓着纸,瞳孔却无法聚焦,嘴巴微张,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连试了好几户,皆是如此。
这些村民的记忆仿佛被抽干了,连辨认字形、发出读音的本能都已丧失。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援救队伍中蔓延。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老妇,在被强行塞过名册纸后,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纸张边缘一个特意用小刀刻出的凹痕。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囡”字。
老妇浑身剧震,空洞的双眼瞬间被泪水填满。
她像是被堵住的泉眼突然凿开,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第一声有意义的呢喃。
“阿囡……我的阿囡……我记得……我记得她爱吃枣糕……”
那是她早夭孙女的小名,是她亲手刻在名册纸上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
屋里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灯芯之上,“噗”地一下,竟无火自明,腾起一小簇温暖的黄光!
这光芒微弱,却带着真实的热度——**触觉上像冬日里呵出的第一口白气,听觉上似有极轻的“噼啪”声如豆裂开,视觉上那一点摇曳的橙黄,在满屋灰暗中如同心脏般搏动**。
这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有用!有用的!”青年们欣喜若狂,立刻照做。
他们不再强求村民们认字,而是引导他们去触摸、去感受,去寻找纸上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深埋在灵魂最深处的印记。
“我记得……我哥走的时候,说要给我带关外的皮袄……”一个少年笑着喊出亡兄的乳名。
“我记得!”
一声声“我记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地炸响。
每响起一声,便有一盏灯火自行点亮——**灯光初燃时总有细微的“嗤”声,空气中浮起一丝焦糊味,而那渐亮的光晕,则像暖流般拂过皮肤**。
每一句回忆,都让屋内的温度回升一分。
冰冷的村庄,正被记忆的温度一点点重新焐热。
然而,就在午夜子时,异变陡生!
村外那片埋着历代村民的坟地,阴气冲天!
无数道被抽离的记忆碎片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黑影,高达数丈,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发出无声的咆哮,朝村子中央猛扑而来!
那便是“影祟”的本体!
村民们刚刚恢复些许神智,见到这般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名册纸被惊慌地抛向空中,一时间,写满名字的纸页如雪片般四散纷飞。
千钧一发之际!
所有散落在半空中的名册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竟在瞬间同时腾空,发出“哗啦啦”的剧烈声响!
它们不再是脆弱的纸张,而是主动汇聚、拼接,转眼间便在村庄上空组成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成千上万个名字在屏障上流转不息,层层叠叠,如同龙鳞凤羽,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那光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沉实的重量感,仿佛能听见万千名字在风中低语,如同麦浪摩擦的沙沙声,又似远古誓约的回响**。
巨大的黑影轰然撞上!
“铛——!”
一声震耳欲聋、宛如金属交击的巨响爆开!
那由名字织就的屏障剧烈一颤,却稳如泰山。
巨大的黑影反被这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猛地弹飞出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就在那一瞬间,所有心中尚存记忆的人,无论是李家村的村民,还是前来救援的青年,都在脑海深处,清晰地听到了一个极淡极淡的轻笑声。
那笑声带着一丝慵懒,一丝玩味,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
熟悉得……如同刚刚从他们记忆最深处,被重新唤醒。
老塾师仰头望着那由万千名字组成的华美屏障,浑浊的老泪再次淌下。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禁忌巫术,也不是什么神佛庇佑。
这是人心!
是无数颗凡人之心,在面对遗忘时,死也不肯放手的证明!
天明时分,阳光刺破阴云,那“影祟”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最终在晨光中消散无踪。
李家村的人们得救了。
他们自发地走出屋子,将那些散落一地、却无一破损的名册纸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他们没有立碑刻石,而是在村口,用这上千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混合着米浆与清漆,一层一层地压实、堆叠,筑起了一座奇特的“记名碑”。
那碑坚逾金铁,迎着朝阳,碑面上每一个名字都熠熠生辉。
小满走到碑前,郑重地将那片漆黑的乌鸦羽毛,轻轻嵌入了石碑的顶端。
羽尖在晨风中微微一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又仿佛在与什么遥相呼应。
她回头,望向来时的西山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姐姐,这次我没哭。”
风过处,碑面上万千名字,发出“嗡嗡”的轻鸣,如同一首雄浑而温柔的合唱。
也就在此时,千里之外,一座刚刚经历战火重建的新城里,一间窗明几净的学堂中,一个衣着干净、面容陌生的七八岁女孩,正握着人生的第一支毛笔。
老师让她随意写下自己最想写的字。
她没有任何犹豫,饱蘸浓墨,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了三个字。
祝九鸦。
笔锋凌厉,转折带锋,那一撇一捺间的气势,浑然天成,宛如与生俱来。
记名碑立起的第七日,天刚破晓。
小满像往常一样,提着木桶,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去村口的溪边打水。
清澈的溪水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只是当她将木桶沉入水中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样冰冷、顺滑,完全不似石块的东西。
她心头一紧,连忙伸手探入溪底淤泥。
指尖勾住那物,轻轻一拽——竟是一块通体漆黑、形如泪滴的石头,表面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触手之处,竟与那片乌鸦羽毛一般无二的微颤。
更奇异的是,当她将它托出水面,朝阳洒落其上,内里似有一丝极淡的墨色纹路一闪而过——那纹路,赫然像是一个正在缓缓睁开的眼睛。
而就在此刻,远在村口的记名碑顶端,那片嵌入其中的乌鸦羽毛,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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