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夜色如墨,西岭古庙的轮廓像一头匍匐在山脊上的垂死巨兽,只余嶙峋的骨架在月下泛着死寂的白光。
小满带着村中挑选出的十二名最胆大的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禁地。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与陈年尘土混合的怪味,阴冷得刺入骨髓。
庙宇早已倾颓,断裂的梁柱与残破的墙垣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
那些符咒的笔画全是反的,走势诡异,仿佛要将世间一切有形之物都逆转回虚无。
这是一种恶毒至极的阵法,专为抹除存在过的痕迹,连同姓名一起,从天地间彻底刮去。
她领着少年们,一步步踏过碎瓦与野草,抵达了主殿的废墟。
月光从破败的穹顶窟窿中筛下,正好照亮了殿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鼎。
鼎身遍布青锈,鼎内却光滑异常,密密麻麻全是深浅不一的刮痕,像是曾有无数人被困其中,用指甲、用骨头,疯狂地抠挠着,企图留下什么。
小满凑近了,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心脏猛地一缩。
那些根本不是无意义的划痕,而是无数个名字被强行削去后留下的残迹!
她立刻取出怀中那本越来越厚重的《还名册》,借着微光逐一对照。
很快,她的指尖停在了几个熟悉的字上——李长庚、王春娘、刘阿缺……其中竟有七个,正是他们近日才刚刚成功唤醒的名姓!
原来这里,才是他们被抹除的最初之地。
她正欲让少年们取来工具拓印这些罪证,脚下的石板却“咔嚓”一声脆响,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
惊呼声中,小满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尘土与霉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剧烈咳嗽。
等她站稳脚跟,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地下的方形暗格。
暗格中央,一具干尸盘坐其中,身形枯槁如柴,唯独双手交叠覆于胸前,姿态虔诚而坚定。
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干尸枯黑的腕骨上,竟缠绕着半截早已锈蚀的锁链,链条的另一端,连着一枚暗沉的铜牌。
牌面上,依稀可见几个早已模糊的字:“靖夜司·守陵籍”。
小满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枚冰冷的铜牌。
当她将铜牌翻过来时,瞳孔骤然收缩。
牌子背面,用极其锋利的笔尖,刻着一行决绝的小字:“吾名容砚,代兄赴死,守名至尽。”
容砚!
小满脑中轰然一响,她想起老塾师枕下那张符纸上的批注,想起那个倒置的“井”字符,想起关于靖夜司指挥使容玄早年那位被诬通敌、自裁于皇陵外的兄长……
原来不是自裁,而是替身赴祭!
容玄守护着禁令,他的兄长,却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着被禁令抹杀的亡魂!
就在她心神巨震之时,她下意识地将铜牌贴近耳廓,竟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那声音不似金石之鸣,反倒像隔着厚厚的墙壁,有人在极深的地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他没死透!
小满瞬间明悟,这具干尸根本不是普通的亡者,而是被“断名咒”强行锁住魂魄、剥夺姓名的活祭品!
百年来,他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以一己残魂,默默抵抗着那足以磨灭一切的遗忘之力!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决然涌上心头。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把抓起随身携带的炭条,不顾老塾师“错不得”的警告,翻身爬出暗格,冲到那青铜鼎前,在鼎壁一片尚算空白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写下了那被尘封百年的名字——
当“砚”字的最后一笔落下,她没有丝毫迟疑,咬破指尖,将一滴滚烫的鲜血,重重按在了那两个字上!
以血为引,以名为契!
刹那间,整座古庙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摇晃起来!
墙壁上所有逆向的符咒,在同一时刻迅速发黑、卷曲,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皮肤,纷纷剥落,化为黑灰。
半空中,骤然浮现出成千上万道残影,那是一撇、一捺、一点、一横……是无数被抹名者在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执念挣扎书写的最后一笔!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小满的双眼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滑落脸颊,是血!
她眼前一片血红,却强撑着没有倒下,反而张开嘴,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高声诵读起《还名册》上的每一个名字!
“李长庚——!”
地底深处,那微弱的呼吸猛地一震,井口方向传来清晰的回响,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应和:“……到!”
“刘阿缺——!”
窗外,原本漆黑的夜幕中,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那些光芒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山下,来自七村八寨,每一户人家窗台上那盏从未点燃过的陶灯!
此刻,它们竟无火自明,光由土生!
万千光点汇成一条浩荡的光之溪流,冲破黑夜,翻山越岭,咆哮着涌入古庙,径直灌入那塌陷的地下暗格!
“轰!”
干尸的胸口猛然裂开,一道璀璨夺目的银线从中爆射而出,如同一条活着的闪电,瞬间缠上了小满的手腕!
海量的记忆与画面,在刹那间冲入她的脑海!
她看见了,百年前,为压制一场史无前例的地脉暴动,皇室与玄门正统合谋,设下这恶毒的献祭大阵。
他们定期抓捕那些魂魄中执念最深重的“记名人”——史官、讼师、诗人、乃至状告无门的冤魂……将他们投入此地,以其不灭的执念,镇压幽冥的入口。
所谓的救世之法,竟是踩着无数无辜者的名字与骸骨!
真正的守护者,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与帝王,而是这些被抹去名字、被强行遗忘的普通人!
银线光芒渐黯,记忆洪流退去。
小满恍惚间看到,那具名为容砚的干尸,嘴角竟微微上扬,仿佛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留下了一句无声的唇语。
——现在,轮到你们记住了。
话音落下,庙外狂风骤停,那条由万家灯火汇成的光河,也同时熄灭。
小满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她怀中的《还名册》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了最后一页。
在那片空白的纸页上,一行从未有人写过的字,正缓缓浮现,笔迹锋锐,杀气腾腾。
“祝九鸦,未亡。”
三日后,西山。
小满将那本厚重了数倍的《还名册》恭敬地供奉在记名碑的石基之上。
夕阳的余晖为整座山峦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
就在日落的最后一瞬,异变再生!
整座沉寂了百年的石碑,忽然由内而外地亮了起来,散发出温润而强大的光芒。
碑面上,那千万个早已黯淡的名字,竟一个接一个地重新变得清晰、明亮,随后如星辰般从碑面缓缓浮起,化作一场璀璨的星雨,向着无垠的夜空升腾而去!
老塾师望着这神迹般的一幕,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把刻刀,毅然决然地割破自己的手掌,任由鲜血流淌,涂抹在碑座底部一道新凿的横槽之中。
那是他昨夜不眠不休,亲手为所有牺牲者刻下的总牌位,题为——“无名者龛”。
当第一滴血注入石槽的瞬间,大地再次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远处,七村八寨,那些熄灭了三日的陶灯,竟再一次齐齐自燃!
这一次,它们无需光河汇聚,每一盏灯都像是独立的星辰,灯芯未燃,光芒却从灯盏盛着的清晨露珠中诞生,清澈而坚定。
小满仰望着那漫天飞舞的名字星辰,对着空无一人的石碑,轻声说道:
“你说你不点灯,灯也认得你。可现在,我们都成了灯——只要还有一个名字被记得,黑夜就永远赢不了。”
话音未落,碑顶最高处,一道细微的裂痕无声无息地张开,一缕殷红的鲜血,竟从那坚硬的岩石中缓缓渗出。
那血珠沿着石碑的纹路,精准地流过刚刚浮现的“祝九鸦”三字,最终汇入地脉深处,消失不见。
西山碑发光整整三日三夜,光芒照彻百里。
三日后,光芒敛去,七村八寨的陶灯虽已熄灭,但每一个掌灯人的心头,却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感知。
他们发现,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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