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博弈
《信道》在双年展落幕后,那层喧嚣的帷幕似乎也随之落下。艺术圈的目光移向下一场盛宴,网络的热度消退如潮。徐明和林小雨的生活,重新被圈回城郊工作室那方狭窄的天地,只是空气里那股被注视的粘稠感,并未散去,反而因“吴研究员”的访谈和频率的死寂,变得更加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
他们按兵不动。没有再联系任何人,包括秦怀远。对“吴研究员”后续礼貌性的“研究进展分享”邮件,只回复了最简短的“收到,谢谢”。创作《静默取样》的过程,变成了一种近乎苦修的仪式。他们试图在那看似安全的“内在静默”中,构筑一个稳固的、只属于声音和情绪的堡垒,以抵御外部越发无形的围困。
方哲的《星痕之下》最终与发行商彻底谈崩。对方撤回了所有发行支持。方哲并未显得沮丧,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开始将影片拆解,制作成一系列更短小、主题更集中的“影像随笔”,通过他个人搭建的、加密性更好的独立平台“回声档案”进行小范围、邀请制的放映和讨论。观众是精挑细选的影评人、学者、社会活动家,以及少数像徐明和林小雨这样的“当事人”。这种传播方式,影响力有限,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影片的尖锐与完整,也建立了一个更隐秘、或许也更安全的共鸣圈。某种意义上,方哲也在进行他自己的“静默取样”,只不过他的媒介是影像。
王栋杳无音信。“深蓝频率”持续静默。那晚的求救语音,像一个冰冷的噩梦,偶尔在深夜猝不及防地闪回。他们无从判断王栋的命运,只能将那枚刻着“逆”字的拨片,和那张模糊的背影照片,小心收藏,作为“逆光”存在的唯一实体凭证。
周世琛的“立功”消息没有进一步扩散,仿佛被更高层的力量按住,只在司法系统内部悄无声息地流转、评估。这种沉默的处理方式,本身也传递出一种信息:事情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不易被察觉的轨道。
就在这种各方僵持、表面冻结的状态下,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契机,撬动了冰层的一角。
林小雨那部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在一次系统更新后彻底罢工。送修时,数据恢复人员(也是“声音计划”里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在备份旧硬盘时,意外发现了一个隐藏极深的、已被遗忘的加密分区。里面是几年前,她刚开始接触音乐制作时,胡乱保存的一些网络音频素材包、教程,以及……几段她自己都忘了何时录下的、与张姐(那位失踪后被救的场记)的聊天录音片段。
那是参加《明日之星》前,一次后台休息时的闲聊。张姐语气随意,带着过来人的感慨,说起早些年圈里的一些“怪现象”:“……那时候比现在还乱,规矩都没立起来。有些项目,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账目根本对不上,听说上头有人专门搞‘管道’,把烫手的钱转几道手,就变成投资款或者版权费,洗得干干净净。他们管那叫什么来着……哦,好像叫‘星光渠’?还是‘星链’?记不清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小雨啊,你们以后要是真进了这圈子,眼睛放亮点,别光盯着台前的光鲜,台子下面的管道,黑着呢,还脏。”
“星光渠”?“星链”?
这段无意中保留下来的、近乎闲聊的录音,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闪电,骤然划破记忆的迷雾!“星光计划”——王栋清单上提到的、早于“海星娱乐”的测试项目;“星链”?是否就是那个“深海”网络用于资金流动的隐蔽“管道”或“链条”的代号?张姐当年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竟然与王栋用巨大风险换来的线索碎片,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
更重要的是,这段录音提供了一个极其关键的“时间锚点”和“证人声音”。它无法直接证明“深海”的存在,却能为王栋清单上那些冷冰冰的“项目名称缩写”和“关联方”备注,提供一个鲜活的、带有时间地点人物的旁证。它是“记忆”链条中,微小却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们立刻将这段录音多重加密备份。这是张姐留下的、另一把无意中锻造的“钥匙”。
几乎与此同时,徐明那个海外的朋友,发来了关于“吴明启”的进一步信息,来源更加边缘和危险:“这人水很深。八十年代末参与过一些敏感的文化交流项目,与当时某些后来出事的‘官倒’、‘买办’型人物有过交集。九十年代中期逐渐转向学术和档案管理,表面看是‘上岸了’,但人脉网络一直没断。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他可能参与过一些‘特殊时期’的文化资产抢救与‘归档’工作,有些东西……进了档案馆,有些可能进了私人收藏,或者‘消失’了。他与境外某些研究机构也有若即若离的联系。总之,是个‘整理记忆’的人,但谁也不知道,他整理记忆是为了保存,还是为了……别的。”
“整理记忆的人”。这个描述,与“城市记忆档案馆”托管人、市档案馆特别顾问的身份完美契合。但“为了保存,还是为了别的”,则指向了完全不同的可能性。他是“逆光”试图保存记忆的潜在盟友?还是“深海”系统里,负责“清理”或“归档”敏感记忆的“白手套”?或者,是游走于两者之间的、利益至上的中间商?
这段信息,结合“吴研究员”的接触,以及张姐录音中提到的“星光渠\/星链”,让“吴明启”这个形象变得更加复杂、立体,也更具威胁性。他似乎站在所有“记忆”线索的交汇点上。
压力在沉默中持续累积。工作室的简易警报系统在一个雨夜误报,尖锐的鸣响划破寂静,让两人瞬间从床上弹起,心脏狂跳,黑暗中紧握着手边能找到的唯一“武器”——徐明的吉他拨片和林小雨的一支重金属外壳的录音笔。虚惊一场,但那种惊弓之鸟般的脆弱感,久久不散。
《静默取样》的创作接近尾声。最后一段,他们尝试将张姐那段关于“星光渠”的录音,经过复杂的滤波和处理,只保留其语气节奏和几个关键词的模糊轮廓,与监听设备中“深蓝频率”的空白噪音、以及他们自己近期极度疲惫时录下的、近乎无意识的哼唱,进行多层次叠录。最终的作品,像一场在记忆废墟、电磁静默与精神涣散边缘的、无声的梦呓。
他们知道,这样的作品,几乎没有商业或主流传播的可能。它太私密,太晦涩,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上下文。但它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必要的完成,一次对自身所经历、所背负的一切,进行声音化的封存与定位。
就在他们准备为《静默取样》做最后混音时,邮箱里收到了“回声档案”平台发来的邀请,参加一次关于“创伤记忆的艺术转化”的线上闭门讨论。发起人之一是方哲,参与者名单里,赫然有那位“吴研究员”的名字(用的是化名,但邮箱后缀和机构信息吻合),还有两位知名的心理学家和一位专攻媒介伦理的哲学家。
这显然不是巧合。方哲在搭建平台时,必然与“吴研究员”及其背后的研究中心有过接触。这次讨论,是学术交流的延伸,还是又一次精心设计的“观察”?
去,还是不去?
“如果我们一直躲,就永远搞不清楚他们想干什么,也永远被动。”徐明看着邀请函,“这次是线上,相对安全。我们可以只听,不说,或者只说最安全的部分。”
“但他们一定会把话题引向我们,引向《信道》,甚至可能试探《静默取样》。”林小雨担忧,“在那种专业讨论的氛围里,很难完全回避。”
最终,他们决定参加,但制定了更严格的“防火墙”策略:不开启摄像头,使用变声器,只通过文字交流,并且预先准备好几段关于“艺术创作方法论”的、高度抽象且安全的表述,以备不时之需。
讨论会在一个周末的夜晚进行。线上会议室里,头像闪烁。方哲做了简短开场,随后几位学者轮流发言,探讨创伤记忆的个体性与社会性、艺术表达的伦理边界、媒介在重塑记忆中的作用等议题。讨论深入而专业。
“吴研究员”(化名“文渊”)的发言,聚焦于“机构记忆与个人记忆的互动与博弈”。他提到,档案馆在保存官方叙事的同时,如何通过口述史、民间文献征集等方式,吸纳那些被主流历史遗漏的“边缘记忆”,并谈及在这个过程中面临的“真实性甄别”、“叙事权争夺”以及“潜在的政治与资本干预”等复杂挑战。他的论述严谨,完全符合学术规范。
然而,在自由讨论环节,当话题被引向“艺术家如何面对自身创伤并将其转化为公共作品”时,“文渊”巧妙地插话:
“刚刚几位老师提到了‘转化’的艰难。这让我想到最近关注的一些作品,比如《信道》。它似乎尝试构建一种‘系统监听’的隐喻,将个体的被围困感与更庞大的、无形的信息控制结构联系起来。这种创作,是否本身就需要艺术家对‘系统’有超越普通个体的、更敏锐甚至更痛苦的感知?而这种感知的来源,除了普遍性的时代焦虑,是否也可能与艺术家自身某些……具体的、未被公开言说的遭遇有关?进一步说,当这种个人遭遇涉及某些可能触及更广泛利益结构的‘记忆’时,艺术转化是否面临额外的、超出美学范畴的风险与抉择?”
问题再次精准地指向核心,且包裹在严密的学术话语中,难以用简单的“艺术虚构”搪塞。
会议室里短暂安静。徐明和林小雨在屏幕后,手指悬在键盘上,准备好的“安全表述”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方哲的声音响起,冷静而平稳:“文渊老师提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涉及到创作动机的复杂性。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与其追问艺术家‘遭遇’了什么,不如关注作品本身‘构建’了什么。《信道》构建了一个‘被监听’的声景现场,它邀请观众进入的,不是对某个具体事件的指认,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关于权力与信息的生存体验。这种体验的真实性,恰恰来自于它对‘具体性’的悬置,对‘命名’的拒绝。它提供的是一个感受的框架,而非一个指控的答案。在这个框架里,每个观众带入的是自己的经验和想象。这或许正是艺术在面对某些过于庞大或晦暗的现实结构时,所能采取的、一种更具韧性和启发性的策略。”
方哲的回答,既维护了他们,又将问题巧妙地推回美学和接受理论的层面,同时暗示了“不命名”本身可能就是一种策略性的保护。
“文渊”沉默了几秒,然后发来一个表示赞同和思考的表情符号:“方导的解读很有启发性。确实,艺术的‘不可言说’之处,往往正是其力量所在。感谢分享。”
讨论继续进行,没有再深入那个危险区域。
会议结束后,徐明和林小雨久久没有说话。方哲的回应,无异于在“吴研究员”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记忆管理机构”面前,为他们竖起了一道柔韧的、以艺术名义构建的屏障。他在用他的方式,保护他们的“不可言说”,同时也承认了那“不可言说”之物的存在与分量。
这或许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结果。一种无声的、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你们可以保存你们的记忆,进行你们的艺术表达,但请保持在“艺术”的模糊地带,不要试图越界进行具体的指认或揭露。作为交换,某些层面的压力或许会得到缓解,至少是暂时的。
这是一种博弈,一种在妥协中求存、在沉默中继续的艰难平衡。
几天后,“吴研究员”发来一封邮件,内容是几篇他推荐的、关于“档案伦理”和“记忆政治”的学术论文,并附言:“上次讨论受益匪浅。方导关于艺术‘悬置命名’的观点,对我启发很大。期待有机会看到二位更多作品。”
邮件的语气,回归到纯粹的学术交流。
几乎同时,园区物业突然通知,之前提到的“消防隐患”经复核已消除,租赁合同可正常履行。那两名“检查组”人员,再未出现。
“深蓝频率”依然静默。
秦怀远方面,毫无动静。
周世琛的消息,石沉大海。
王栋,依旧不知所踪。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僵持点。但徐明和林小雨清楚,这安全如同冰面,看似坚固,实则脆弱,其下是未曾消失的汹涌暗流。
他们完成了《静默取样》的最后混音。作品静静地躺在硬盘里,像一个封装完好的、装满复杂频率与记忆回响的“时间胶囊”。
未来如何,无人知晓。是继续在艺术的名义下进行这危险的“静默取样”,还是终有一日,手中的“钥匙”和“记忆”会不得不去开启或对抗什么?他们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只要还能呼吸,还能感受到那来自生命深处、混杂着恐惧、不屈与一丝微弱热望的搏动,这“取样”或许就不会停止。
长夜未央,冰面之下,暗流依然在看不见的维度,按照它自身的逻辑,缓慢而持续地涌动。而他们的声音,无论是化为公开的艺术装置,还是封存在私密的“静默取样”之中,都已成为这片暗流里,一组无法被彻底消除的、独特的频率标记。
博弈无声,回响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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