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本坐在书房里，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的桌面。窗外春光明媚，他的心却如同浸在井水里，透着丝丝寒意。
太子对惘儿态度如常，甚至颇为嘉许？对玉兰之事毫无表示，反而赞赏吕氏的孝心？
这太不寻常了。
他了解朱标，或者说，他自以为了解。这位太子殿下，仁厚时如春风化雨，一旦冷酷起来，则如北地寒霜，绝不会对潜在的威胁，尤其是涉及皇后凤体安危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按照他预想的剧本，即便朱标暂时查不出“幻萝菁”，以其多疑谨慎的性格，也定会对吕氏、对朱惘心生隔阂，暗中疏远。这才是他此计的目的——并非真要立刻毒害谁，而是要埋下一根刺，离间天家亲情，为后续动作铺垫。
可现在，这根刺似乎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道……他察觉了？”吕本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可能！“幻萝菁”极其隐秘，若非深知其性且刻意探查，绝难发现。朱标身边虽有能人，但太医院……他自问早已打点妥当，不该走漏风声。
可若不是察觉，太子这番姿态又是为何？是真觉得惘儿堪用，欲加安抚？还是……在麻痹自己？
两种可能性在他脑中激烈交锋。他更倾向于后者。朱标绝非庸主，其心机深沉，手腕老辣，早已在肃贪一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在试探，还是在……布局？”吕本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收紧。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这位储君的敏锐和耐心。献花之举，或许非但没能达到目的，反而将自己暴露在了东宫的视线之下。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斩断所有可能的线索！
“来人！”吕本沉声唤来绝对心腹的老管家，声音压得极低，“立刻去办几件事：第一，那个负责培育玉兰、知晓香料来源的花匠，‘处理’干净，要做得像是意外，不留痕迹。第二，所有经手过西域香料渠道的人，全部调离京师，送往南方庄子上，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永不得回京。第三，府中所有与西域有关的物件、书信，一律销毁！”
老管家心中一凛，知道出了大事，不敢多问，连忙躬身：“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还有，”吕本眼神阴鸷，“传话给宫里我们的人，近期安分守己，非必要不得与吕妃娘娘联络，更不得打探任何关于玉兰或坤宁宫的消息！一切，等风头过去再说。”
他要制造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假象吗？不，他是在清理门户，消灭证据。只要没有实证，即便太子怀疑，也奈何他不得。毕竟，他是皇子的岳丈，是致仕的朝廷大员！
东宫，书房。
毛骧如同鬼魅般出现，低声禀报：“殿下，吕府有异动。其府中一名花匠昨日失足落井身亡，经查，此人正是平日为吕妃培育花草之人。同时，吕家几个负责外埠采买的管事被紧急派往南方。我们暗中监视的几个与西域有联系的吕家外围人员，也突然失去了踪迹。”
朱标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反应很快，也很果决。”他放下手中的笔，“看来，我们的吕侍郎，是嗅到味道了。”
毛骧请示：“殿下，是否要拦截那些南下之人？或对那名‘意外’身亡的花匠开棺验尸？”
“不必。”朱标摆了摆手，“打草已惊蛇，再强行捕捉，反而落了下乘。吕本老奸巨猾，既已动手，必定已将首尾处理得七七八八。强行追查，未必能拿到铁证，反而显得东宫咄咄逼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他既然想掩盖，那孤就帮他‘掩盖’得更好一些。”
“殿下的意思是？”
“那名花匠‘意外’落井，着实可怜。以孤的名义，赐其家人一些银钱，以示抚恤。至于吕家调离人手，乃是其家事，东宫不必过问。”朱标缓缓道，“对外，要让人觉得，东宫对吕家近日的动静一无所知，或者说，并不在意。”
毛骧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殿下是要……示敌以弱，引蛇出洞？”
“蛇已经受惊，缩回了洞里。”朱标淡淡道，“硬掏是掏不出来的。不如让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东宫并未抓住他的把柄。只要他以为安全了，以他的野心和算计，迟早会再次伸出头来。下一次，孤要的，就不是一个花匠，几条小鱼了。”
他要的，是能将吕本乃至其背后势力连根拔起的铁证如山！
“奴婢明白了！会让我们的人撤去明面上的监视，只留暗桩静观其变。”毛骧心领神会。
“嗯。”朱标点头，“另外，对太医院那边，也要放松些，让他们觉得风头已过。但要暗中留意，是否有人对验毒之事格外关心。”
“是！”
毛骧退下后，朱标独自沉思。吕本的果断断尾，反而更加证实了其心中有鬼。这条老狐狸，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玉兰之毒，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表面涟漪已平，但潭底的淤泥已被搅动。他相信，隐藏在下面的污秽，总会自己翻涌上来。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那个对弟弟“关爱有加”，对弟媳“赞赏其孝”，对潜在威胁“似乎毫无察觉”的宽厚太子。
他在明处，示人以弱。
他在暗处，张网以待。
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南京城的春日，依旧繁华似锦。但在那朱门高墙之内，无形的刀光剑影，已悄然交织成一盘更加凶险的棋局。执棋者，落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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